有人在周圍走動 與紅圈的會面

致博爾赫斯

我覺得,哈科沃,那天晚上您大概覺得很冷,威斯巴登連綿不斷的雨讓您下定決心走進薩格勒布餐廳。又或許您太餓了,這才是主要原因。您已經工作了一整天,是時候在一個安靜、沒人說話的地方吃晚餐了,倘若薩格勒布餐廳不具備其他的優點,它至少符合這兩項要求,而您——我想,您聳著肩,彷彿是在嘲笑自己——決定在那裡吃晚餐。無論如何,有些許巴爾幹風格的昏暗大廳里擺著許多張餐桌,能把濕透的雨衣掛在舊衣架上、找到那個餐桌上點著綠色蠟燭的角落,真是件好事。燭光輕輕搖動著燭影,微微照亮了舊餐具和一隻高腳杯,光線宛如一隻鳥躲在杯子里。

最先是在空無一人的餐廳里通常會有的感覺,介於煩悶與釋然之間。從外觀看,這應該是一間不錯的餐廳,但這個時間卻沒有客人用餐,難免引人疑惑。但是在一座外國城市裡,這種思慮不會持續很久,畢竟您對當地的習慣和作息時間不夠了解,重要的是溫暖,還有帶給人驚喜和熟悉菜肴的菜單。那個大眼睛、黑頭髮、身材嬌小的女人彷彿從虛無中走來,突然出現在了白桌布旁,帶著淡淡的微笑等待著。您想,或許按照這座城市的日常作息,這會兒已經很晚了,但您還沒來得及抬頭露出遊客式質疑的眼神,蒼白的小手就擺好了紙巾,把鹽瓶放回原位。您點了洋蔥紅椒肉串,還點了一瓶濃稠、香氣濃郁、毫無西方風味的葡萄酒,這是理所當然的選擇,跟我過去一樣,您也不喜歡酒店的餐食,對當地過於典型或充滿異域風情的食物的恐懼讓您覺得它們寡淡無味,您甚至點了黑麵包,也許黑麵包並不適合和肉串一起吃,但那個女人立刻就把它端了上來。您抽起了第一支香煙,直到那時您才開始仔細地觀察這個「特蘭西瓦尼亞飛地 」,它為您擋雨,讓您免受這座不太有趣的德國城市的傷害。寂靜、無人的空間和燭台上微弱的火光幾乎成了您的朋友,他們讓您遠離剩下的一切,完美地和您的香煙、您的疲倦獨處。

給高腳杯斟酒的那隻手上長滿了毛髮,您嚇了一跳,花了一秒鐘打碎那荒謬的邏輯枷鎖,明白了那個蒼白的女人已經不在您身邊,取代她的是一名黝黑、沉默的男服務員,他邀請您品嘗葡萄酒,動作中似乎只有一種機械的等待。要是有人覺得這酒不好,那才是怪事,服務員把酒杯斟滿,彷彿那次中斷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插曲。幾乎在同一時間,另一位服務員端上了熱氣騰騰的餐盤,飛快地端走了肉串。奇怪的是,他與之前那名男服務員長得很像,典型的服裝和黑色的鬢髮讓他們顯得整齊劃一。客人說著糟糕的德語,這在意料之中,而服務員的德語也很糟糕,他們之間只進行了極少的、必要的交流。昏暗大廳里的寧靜和睏倦再次將他圍繞,雨水拍打街道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雨聲突然停止了,您剛轉過身,就發現大門已經打開,又有一位客人走了進來,那大概是一個近視的女人,不僅因為她戴著厚厚的眼鏡,還因為她盲目又自信地穿過所有的桌子,坐在了大廳另一頭被一兩支蠟燭勉強點亮的角落裡,她經過的時候,燭光顫抖起來,將她模糊的身影與桌椅、牆壁和大廳盡頭厚厚的紅色窗帘融合為一,似乎這個角落是與一座預料之外的房子連在了一起。

吃飯的時候,那位英國女遊客(從她的雨衣和露出的介於紫紅色和番茄色之間的上衣來看,她不可能來自別的國家)全神貫注地看著那份她完全看不懂的菜單,黑色大眼睛的女人站在餐廳的另一個角落裡,那裡有一個裝著鏡子、擺著乾花花環的櫃檯,準備等女遊客看明白了再上前接待,這樣的場景隱約讓您覺得有趣。男服務員們站在櫃檯後面,站在那個女人旁邊,也在旁觀,他們如此相像,舊鏡子里他們的背影似乎是假的,就像是奇怪、虛假的四重身。他們都在看著那個英國女遊客,她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時間的流逝,依然把臉貼在菜單上。當您掏出第二支煙的時候,他們又等了一會兒,然後那個女人走到您的桌前,問您需不需要來碗湯,希臘式羊乳酪怎麼樣,她的每個提問都會被禮貌地拒絕,乳酪很不錯,那要不嘗嘗當地的特色甜點。您只想點一杯土耳其咖啡,菜量很足,您覺得困了。那個女人似乎有些猶豫,彷彿是在給您機會,讓您改變主意、點一盤乳酪。但您沒有,於是她機械地重複了一遍土耳其咖啡,您說沒錯,土耳其咖啡,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向男服務員們舉起了手,然後走到了英國女遊客的餐桌前。

和先前迅速上桌的晚餐不同,咖啡很久都沒有端來,您有充裕的時間再抽一支煙,還能慢慢地把那瓶葡萄酒喝完。與此同時,您饒有興緻地看著那位英國女遊客,她戴著厚厚的眼鏡掃視整個餐廳,但什麼都沒有留意。她身上有著某種笨拙的、或者說羞澀的東西。她艱難地活動了好一會兒,然後才決定脫下那件被雨淋得亮晶晶的雨衣,把它掛在離她最近的衣架上,當然了,等她再次坐下的時候,她肯定會弄濕自己的屁股,但她似乎並不擔心這一點。她繼續毫無目的地觀察大廳,然後不安地盯著桌布。男服務員們已經回到了櫃檯後面的位置上,那個女人在廚房的小窗旁等待著,他們三人都看著英國女遊客,看著她,彷彿在等待著什麼,等她叫他們繼續點菜或更換菜肴,或是離開,您認為他們看她的方式過於激烈,無論如何都是不合理的。他們已經不再服務您了,兩名男服務員又開始叉著手旁觀,那個女人低垂著腦袋,又長又直的頭髮擋住了她的眼睛,或許她才是那個目不轉睛地盯著女遊客的人,您覺得這樣十分讓人討厭,而且很不禮貌,但那隻可憐的鼴鼠什麼都沒有發現,這會兒,她正在翻自己的皮包,從裡面拿出了什麼東西,在昏暗的燈光下沒法看清那是什麼,但是,可以通過鼴鼠擤鼻涕時發出的聲音判斷。其中一名服務員給她端上了一道菜(似乎是燉牛肉),然後立即回到了他的固定位置上。他們剛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叉起手旁觀的癖好本來是挺有趣的,但不知為何並非如此,同樣並不有趣的還有那個女人的行為,她站在離櫃檯最遠的角落裡,專註地觀察著您喝咖啡的動作,咖啡很香醇,您喝得很慢。突然,注意力的中心發生了變化,因為那兩位男服務員也在看您喝咖啡,在您喝完以前,那個女人上前問您要不要再點一杯,您幾乎是有些迷惑地答應了,因為這一切——雖然這一切什麼也不是——蘊含著某種您無法理解的東西,您本想理解得更深入一些。比如說,那個英國女遊客,為什麼服務員突然間似乎很著急地希望她吃完離開,在她剛剛吃完最後一口食物的那一刻就撤走了餐盤,把攤開的菜單貼在她臉上,一名服務員端著空盤離開了,另一名服務員等待著,似乎在催她快點決定。

總是這樣,您無法確定自己是在哪一刻開竅的。在下棋和愛情之中,都會有這種雲開霧散的時刻,您明白了下一步該怎麼走,而在一秒鐘前,一切還都撲朔迷離。您還沒有形成一個連貫的想法就已經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您想著,不管英國女遊客要花多少時間吃完飯,您都得留在那裡抽煙、喝酒,直到這個無依無靠的鼴鼠決定套上那身塑料罩、再次走到大街上。您一直喜歡運動和荒誕不經的事,因此覺得懷著這種心態去等待英國女遊客很有趣,您的胃卻不這樣認為。您示意服務員過來,又點了一杯咖啡和一杯巴拉克白蘭地,後者是餐廳的推薦飲品。您還剩三支香煙,您覺得它們能撐到英國女遊客決定點一份巴爾幹式甜點的時候。她當然不會喝咖啡,通過她的眼鏡和上衣就能看出來;她也不會點茶,因為有些事情,人們在祖國之外的地方是不會去做的。運氣好的話,十五分鐘後她會買單離開。

您的咖啡端上來了,但巴拉克白蘭地還沒有上桌,那個女人從濃密的頭髮里露出了眼睛,擺出因為拖延而感到抱歉的表情。他們正在酒窖里找新的酒,先生請您再耐心等待幾分鐘。雖然她的發音很糟糕,但她清楚地說出了這句話。但是,您注意到,那個女人依然在關注另一張餐桌,在那裡,其中一名男服務員機械地遞上賬單,伸長胳膊,一動也不動,保持著一種完美的、畢恭畢敬的無禮。女遊客最後彷彿明白了,開始笨手笨腳地翻自己的皮包,很可能找出了梳子或者鏡子,但沒有找到錢,最後,錢大概是露了出來,因為就在那個女人端著巴拉克白蘭地走到您餐桌前的時候,服務員突然離開了那張桌子。您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您在這時也提出了要買單。現在您可以確定,女遊客會先一步離開,您本來也可以專心地品嘗這杯巴拉克白蘭地,抽完最後一支煙。或許您是意識到了您會再次單獨留在大廳里,剛來的時候您因此覺得非常愉快,但現在不同了,櫃檯後面彷彿雙重影像的服務員,面對訂單似乎猶豫不決的女人——彷彿匆忙是一種無禮——背對著您回到了櫃檯,三個人又站在了一起,等待著。畢竟,在這樣一間餐廳工作應該是一件很壓抑的事,餐廳空蕩蕩的,遠離光亮和純凈的空氣,他們筋疲力盡,只有蒼白的皮膚和機械的動作去回應這些不斷重複的無數漫漫長夜。女遊客用手拍打著雨衣,她回到餐桌前,似乎覺得自己忘了什麼,又彎腰去看座椅底下。於是,您慢慢地起身,您無法再多待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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