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體 一個叫金德貝格的地方

這個地方叫金德貝格,從字面上翻譯是「孩子們的山岡」,或者「秀美的山岡」、「可愛的山岡」,換個說法吧,它是個小小的鎮子,深更半夜,瓢潑大雨洗刷著車擋風玻璃,你到了這裡,找到一家老式旅館,迴廊深深,裡面一切都已準備停當,讓你忘掉外面正風狂雨暴,終於有了這麼個地方,可以換換衣服,躲避風雨,一切安寧。湯裝在銀質的大湯盆里端了上來,還有白葡萄酒,麵包切開了,第一塊給莉娜,她伸開手掌接了過去,像接受饋贈,也確實是一種饋贈。不知為什麼,莉娜朝著麵包上面吹了口氣,她前額的劉海輕輕飄了起來,微微顫動著,彷彿從她的手掌和麵包上迴流過來的風揭開了一個微型劇場的幕布,彷彿從這一刻起,馬爾塞洛就可以看見莉娜的思想、她腦海中的影像和回憶怎樣一幕幕地上演,而此時的莉娜正面帶微笑,輕輕吹著,一口一口啜著鮮美的湯羹。

可是沒有,那光滑的、孩童般的額頭沒有絲毫變化,只有她的聲音一塊一塊地把這個人拼接起來,於是莉娜有了最初的模樣:智利人,哼著阿奇西普的曲子,指甲被啃過卻很乾凈,衣服臟髒的,一看就是經常在路邊搭順風車、在農場或是青年旅社過夜。青年,莉娜笑了,像小母熊那樣喝著湯,你肯定想像不出他們的樣子,那都是化石級別的了,你聽好了,那就是些跑來跑去的殭屍,像羅梅洛拍的恐怖片一樣。

馬爾塞洛正想問問是哪個羅梅洛,他還是頭一次聽說有這麼一位羅梅洛,可還是繼續聽她說下去吧,他很樂於參加這樣熱氣騰騰、熱熱鬧鬧的晚餐,就像從前他也很樂於待在一間帶壁爐的房間里,一面聽著劈柴噼啪作響,一面等候著某個有錢人用鼓鼓的錢包像個巨大的氣泡一樣把他保護起來,哪怕外面大雨傾盆打在氣泡上,說到這個,他又想起了那天下午,雨可是打在莉娜白皙的臉上,那是在一條公路邊上,黃昏已經降臨在森林的邊緣,瞧瞧這都是在什麼地方等順風車,然而,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再來點兒湯怎麼樣,小熊寶寶,多吃點兒,小心嗓子發炎,頭髮還是濕的,可壁爐早已點燃,噼啪作響,房間里有哈布斯堡王朝式的大床、落地穿衣鏡、床頭櫃,窗帘都帶著流蘇,可你幹嗎跑到雨地里去,給我說說,你媽媽知道了準會揍你一頓。

殭屍,莉娜又重複了一遍,我就喜歡一個人到處走走,當然了,下雨怎麼辦,你別把這當成什麼大不了的事,我這件外套是真正防雨的,也就是頭髮和腿上會有點兒濕,頂多如此,需要的話吃一片阿司匹林就行了。一筐麵包吃得精光,重新上了滿滿一筐,小母熊又是一陣狼吞虎咽,這黃油太香了,那你又是幹嗎,怎麼開著這麼大一輛車在外面跑,為什麼呢,喂,問你呢,阿根廷人?這裡面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機緣巧合,馬爾塞洛想起來了,如果不是他在八公里外停下來喝了一小杯,這頭小母熊此刻要麼鑽進了另外一輛車,要麼就還在森林裡待著呢,我是個經紀人,買賣預製件的,干我們這一行的就得到處亂跑,可這一次我是在兩筆生意之間跑出來瞎玩玩。小母熊一臉認真,問道,預製件是個什麼玩意兒呀,要說起這個話題那就太沉悶了,有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總不能對她說自己是個馴獸師或者電影導演或者乾脆說自己就是保羅·麥卡特尼吧:那才俏皮有趣。這話題太突然了,就像突然飛來了一隻蟲子或一隻小鳥,可小母熊的劉海還在額頭前晃來晃去的,有句跟阿奇西普有關係的俗話是怎麼說的來著,所以你有他的唱片嗎,說什麼呢,哦,那就對了。馬爾塞洛不無嘲諷地想道,我們得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最正常的回答是他沒有阿奇西普的唱片,這太蠢了,因為實際上他有阿奇西普的唱片,而且在布魯塞爾的時候有時候還和瑪爾蓮一起聽聽,只是沒有像莉娜那樣把它生活化了,一邊吃東西一邊哼上幾句,她的微笑里既有自由爵士的快樂又有滿嘴土豆燒牛肉的歡愉,這個濕淋淋的搭順風車的小母熊呀,我從來沒有過這麼好的運氣,你真是個好人。我一貫是個好人,馬爾塞洛答話的聲音像手風琴一樣渾厚,可惜就像球被擊出了界外一樣,沒人理會,代溝呀,這是一隻愛唱阿奇西普的歌的小母熊,她唱的不是探戈,朋友。

當然,剛剛到金德貝格的時候,有一些事情撓得他心裡痒痒的,差點兒讓他抽了筋,又酸又甜。酒店停車場設在寬大的老機場,一位老太太舉著一盞頗有些年頭的馬燈給他們照路,馬爾塞洛卸下了他的箱子和公文包,莉娜隨身只帶了背包和牙具。沒到金德貝格之前莉娜就已經接受了一起吃晚飯的邀請,這樣我們還能聊會兒天,天已經黑了,又下著大雨,繼續往前走可不太妙,我們最好停在金德貝格,我請你吃晚飯,哦,謝謝,那太棒了,這樣你還能把衣服晾晾乾,我們最好在這裡待到明天再走,老話是怎麼說的,不怕大雨滂沱,只要家裡有個老太婆,哦,可以可以,莉娜這樣答道。接下來車開進停車場,穿過一排發出陣陣迴響的哥特式長廊,通向前台,酒店裡可真暖和,我們運氣真好,劉海上還掛著最後一滴水珠,掛在背包上的女童子軍小熊和好大叔,我去開兩間房,這樣吃晚飯前你可以把身上稍微弄乾一點。那種痒痒的、又像下面有什麼地方在抽筋的感覺就是在這會兒出現的,莉娜透過劉海看著他,開兩間房,你傻不傻呀,開一間就行了。他沒去看她,心裡一股痒痒的感覺,說不清是舒服還是難受,照這麼說,這是只雞,這是好事兒呀,有小母熊有熱湯還有壁爐,運氣不壞呀,老夥計,這姑娘長得可真不賴。緊接著就見那姑娘從背包里翻出一條藍牛仔褲,一件黑色套頭衫,於是他轉過身去,一面繼續跟她聊著天,這是什麼壁爐呀,還帶香味兒的,這火里就像灑了香水似的,一面在箱子底下的一堆維生素、除臭劑、須後水當中給她找阿司匹林,你這是打算上哪兒去呀,我也不知道,我手裡有封信,是要帶給哥本哈根幾個嬉皮士的,還有幾幅畫,是在聖地亞哥的時候塞西莉亞給我的,她告訴我那幾個小夥子特棒,屏風是緞子做的,莉娜把濕衣服搭在上面,又把背包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了古色古香、畫著金色阿拉伯圖案的桌上,詹姆斯·鮑德溫的書、面巾紙、紐扣、太陽鏡、硬紙盒、巴勃羅·聶魯達的詩集、小包的衛生巾,還有一張德國地圖。我肚子餓了,馬爾塞洛,你的名字真好聽,我喜歡,我肚子餓了。那咱們去吃飯吧,反正你沖澡也沖了半天了,回頭再來收拾背包吧。莉娜猛地抬起頭看了看他,我從來不收拾東西,幹嗎要收拾呢,這背包就像我,像這趟旅行,像政治什麼的,就這麼亂七八糟的,有什麼關係呢。小鼻涕孩兒,馬爾塞洛想,他感到痒痒的,又快要抽筋了(喝咖啡的時候再把阿司匹林給她,這樣效果更快些),可看來她不大喜歡說話時口氣太生分,特別是稱呼她vos ,你這麼年輕,怎麼就這樣一個人出門旅行呢,她正喝著湯,大笑起來:年輕,都是化石級別的了,你聽我說,那頂多算是些跑來跑去的殭屍,就像在羅梅洛那部電影里一樣。下一道菜是土豆燒牛肉,身體漸漸暖和起來,小母熊也一點一點重新開心,再加上葡萄酒,他胃裡那種痒痒的感覺變成了愉快、愜意。就讓她說蠢話吧,就讓她繼續解釋她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吧,這些看法好多年以前說不定他也有過,只是現在已忘得一乾二淨了,就讓她從她那劉海後面的小劇場去觀察他吧,有時她突然嚴肅起來,憂心忡忡的,過一會兒突然又哼起了阿奇西普的歌,說這樣太棒了,待在一個能保護她的氣泡裡面,身上乾乾的,說她有一回在阿維農等順風車等了五個小時,風大得把屋頂上的瓦片都吹下來了,我親眼看見一隻小鳥撞在樹上,像塊手絹一樣落了下來,你聽聽,麻煩把胡椒粉遞給我。

這麼說(這時服務員撤下了空菜盤)你打算一直走到丹麥對不對,可你身上帶錢了嗎?我當然還要走下去,那萵筍你不吃了嗎?不吃就給我吧,我還有點餓。她用叉子把菜葉捲起來,放進嘴裡慢慢嚼著,一面還哼著阿奇西普的歌,濕潤的唇邊時不時有銀色的小氣泡爆開,她的小嘴很美,恰到好處,就像文藝復興時代畫上的人物,我還是在秋天裡和瑪爾蓮一塊兒去的佛羅倫薩,這樣的小嘴同性戀們最喜歡了,彎彎的,薄薄的,很性感,等等,你喝這瓶六四年的雷司令是不是有點上頭了,她就這麼邊吃邊唱,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聖地亞哥讀完哲學課程的了,我想讀的書太多,現在我該開始讀點兒什麼了。可想而知,可憐的小母熊,現在你開開心心地吃著萵筍,談論著計畫要在六個月里讀完斯賓諾莎的著作,中間還要穿插著艾倫·金斯伯格,還要唱阿奇西普的歌,從現在到咖啡端上來,你究竟還有多少不著邊際的話要說。(到時候別忘了把阿司匹林給她,我這會兒打了噴嚏,這倒是個麻煩事兒,那個小鼻涕孩兒,頭髮濕濕的,劉海貼在了臉上,在公路邊上被大雨劈頭蓋臉地澆著。)然而阿奇西普唱完了,土豆燒牛肉也吃完了,好像一切都慢慢有了點變化,還是那幾句話,還是斯賓諾莎和哥本哈根,卻有了點不同,莉娜坐在他的對面,切著麵包,喝著葡萄酒,高高興興地看著他,像是離他很遠,又像是離得很近,換了個晚間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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