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回合 午睡時分

不知會是在何年何月,但總有一回,會有人記起,幾乎每天的下午時分,阿黛拉姨媽總是在聽一張有領唱有合唱的唱片,記起那張唱片憂傷的調子。一開始是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在獨唱,後來是大合唱,唱的什麼沒人聽得懂。唱片上有個綠色的標牌,那是給大人看的,「Te lucis aerminum」,「Nunc dimittis」,據羅倫莎姨媽說,那是拉丁文,意思是上帝什麼的。那時,宛達又因為聽不懂,又因為心情不好,就有點傷感。就如同與小特萊莎一起在她家裡放比莉·荷莉黛的唱片時一樣傷感,因為小特萊莎的媽媽上班去了,她爸爸要麼在忙生意,要麼在睡午覺,她們可以自由自在地抽抽煙。可是,聽比莉·荷莉戴的唱片會給人帶來一種美好的傷感,讓人想躺下身來,幸福地痛哭一場。待在小特萊莎的房間里,關上窗戶,吞雲吐霧,聽聽比莉·荷莉黛的歌,感覺還真不錯。在她自己家裡,這種歌是不許唱的,因為比莉·荷莉黛是個黑人,又因為吸毒過量死了。瑪麗亞姨媽總逼著她在鋼琴面前多待上一個小時,練習各種琶音,埃內斯蒂娜姨媽則大談特談現在的年輕人怎麼怎麼,大廳里到處迴響著「Te lucis aerminum」,阿黛拉姨媽在一個裝滿了水的玻璃球照耀下縫縫補補,據說那玻璃球聚光(這個詞聽上去就很美),能幫人看清針腳。幸好到了晚上,宛達是和羅倫莎姨媽睡在一張大床上,那裡既沒有拉丁文也沒有關於香煙和街上小混混的長篇大論,羅倫莎姨媽做完晚禱,把燈一關,會隨便聊幾句,多半是說說小狗格洛克。快睡著的時候,宛達心裡總是很寧靜,身邊是暖暖的羅倫莎姨媽,她也似乎從家裡這種憂傷的氣氛中找到了被呵護的感覺。羅倫莎姨媽會輕輕地打著鼾,和小狗格洛克一樣,她身上暖暖的,身子稍稍蜷縮著,發出心滿意足的鼾聲,這也和蜷縮在飯廳地毯上的格洛克一樣。

「羅倫莎姨媽,別再讓我夢見那個長了只假手的男人了,」做噩夢的那天夜裡,宛達這樣哀求道,「拜託,羅倫莎姨媽,求求你了。」

後來她對小特萊莎談起過這事兒,小特萊莎笑了,可並不是存心取笑她,羅倫莎姨媽給她擦眼淚的時候也沒有取笑她的意思,而是給了她一杯水,讓她慢慢平靜下來,幫她驅走那些奇奇怪怪的念頭,比如去年夏天腦子裡一些雜七雜八的記憶呀,噩夢呀,那個和小特萊莎父親相冊里的男人們長得特別像的人呀,還有那條死胡同,天黑下來的時候,那個穿了一身黑的男人把她堵在裡面,慢慢走近她,最後停了下來,注視著她被滿月照得亮亮的臉龐。那傢伙戴了副金屬框的眼鏡,圓圓的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額頭。他朝她舉起右邊的胳膊,他還長了兩片薄薄的嘴唇,刀片似的,最後,一聲尖叫或一陣猛跑的腳步聲讓她離開這個夢境;一杯水、羅倫莎姨媽的安撫,她不會再一次慢慢回到那噩夢中去,接下來便是埃內斯蒂娜姨媽的一杯瀉藥,一盤淡淡的湯,各種各樣的勸告,然後又是家裡,又是「Nunc dimittis」,可到了末尾,總會讓她去和小特萊莎玩上一會兒,雖說那孩子在她媽媽教育下並不是一個十分可靠的玩伴,還會拿出一些東西給宛達看,可這樣總比看著宛達的臉日益憔悴要強吧,反正在一起玩上一會兒也沒什麼壞處,從前的女孩子們一到午睡的時候,總是在一起學些刺繡或唱唱歌,現在這些年輕人呀。

「她們不光是瘋子,還是些傻瓜,」小特萊莎邊說邊遞給她一根從她爸爸那裡偷來的香煙,「你都攤上一群什麼樣的姨媽呀,丫頭。她們讓你服了一劑瀉藥?你到底去過了沒有?拿著,看看喬拉借給我什麼了,整個秋季的時裝都在上面了,可你還是先看看林戈的照片吧,難道他不可愛嗎,再看看他這張敞開襯衫的,你瞧瞧,這胸毛。」

後來她還想再打聽點兒什麼,可對宛達來說,繼續聊下去有點難,因為她眼前突然又出現了逃命那一幕,她順著小巷一路狂奔,這已經不是那次做的噩夢了,但又好像是那噩夢的最後一段,她也記不大清,那時她被自己的尖叫聲驚醒了。也許在更早些的某個時刻,比方說去年夏天快過去的時候,她真該把這件事講給小特萊莎聽聽,但她一句也沒提起,怕她到埃內斯蒂娜姨媽面前去撥弄是非,那段時間裡小特萊莎還時不時到她家作客,姨媽們常常拿些烤麵包片或牛奶做的甜點從她嘴裡套話,直到後來她們和她媽媽吵了一架,不想讓小特萊莎再到家裡來做客了,但是有時候下午家裡來了客人,她們想清靜一點的時候,還是會准許宛達去小特萊莎家裡玩玩的。現在想想,當初還不如把一切都告訴小特萊莎,可事到如今也沒必要了,因為噩夢就像那件事一樣,或者說不定,那件事已經成了噩夢的一部分,一切都變得和小特萊莎父親的相冊一樣,從未真正結束,就像相冊上的街道,也會像在噩夢中那樣,漸漸消失在遠方。

「小特萊莎,把窗戶打開點兒,這裡邊熱得很。」

「別犯傻了,回頭別讓我們家那老太婆發現咱們在抽煙。那個雀斑臉呀,鼻子比老虎都靈,在這個家裡做什麼事都得小心點兒才行。」

「那就乾脆跟她把話挑明了,她總不能拿棍子把你打死吧。」

「你當然可以一走了之,這事兒跟你能有多大關係。你真是個長不大的小女孩。」

可宛達已經不是個沒長大的小女孩,雖說小特萊莎還老這麼當面數落她,可畢竟次數越來越少了。這還得從那個炎熱的下午說起,那天她們聊了好多事情,小特萊莎還把什麼都露給她看了,從那以後,雖然生起氣來小特萊莎還會叫她長不大的小女孩,可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

「我可不是什麼長不大的小女孩。」宛達說著,鼻子里噴出一縷煙。

「好吧,好吧,別這樣。你說的有道理,是熱得夠嗆。乾脆咱們把衣服脫了,再去弄杯加冰的葡萄酒喝喝。我跟你說,這事兒是你看了我爸爸的相冊後夢見的,相冊上面可沒什麼假手之類的,你卻夢見了,我總算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來看看我這兒發育成什麼樣了。」

隔著襯衫倒看不出來什麼,可一旦裸露出來,就大不一樣了。她變成了女人,臉上的神情都不同了。宛達不好意思把裙子脫掉,露出微微隆起的胸脯。小特萊莎的鞋一隻飛到床上,另一隻滾進沙發底下看不見了。當然了,就像小特萊莎爸爸的相冊上那些男人一樣,幾乎每一頁上都有穿黑衣裳的男人,一天下午睡午覺的時候,她爸爸剛走,家裡沒有別人,和相冊上的客廳和房屋一樣安靜,小特萊莎給她看了那本相冊。她們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地來到樓上,有時候,小特萊莎的爸爸會叫她們到書房喝喝茶,像大家閨秀似的。那些天里,在小特萊莎的房間里抽煙喝酒都不行了,因為那雀斑臉的女人馬上就會察覺的。所以她們趁家裡沒人,嘻嘻哈哈、推推搡搡上了樓,小特萊莎把宛達推倒在藍色的長沙發上,面不改色地彎下腰來,脫下三角褲,一絲不掛地站在了宛達面前,倆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上露出一絲怪怪的笑容,最後還是小特萊莎放聲大笑起來,問宛達說她是不是個傻瓜,連那個地方會像林戈的胸脯一樣長出毛來都不知道。「可我也是長了的,」宛達這樣對她說,「我去年夏天就長出來了。」相冊上就是這個樣子,所有女人都有,還都很多,每一幅相片上,她們或去或來,有坐著的,有躺在草地上的,還有躺在火車站候車大廳里的(「都是些瘋子。」小特萊莎評論道),還有就像她們現在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總是在滿滿的月光下,雖然在相片上看不見月亮,但每一張都是在滿月下拍攝的,女人們赤身裸體,在大街上、在火車站裡走來走去,相遇的時候彷彿互相視而不見,真正一副赤條條、互不牽掛的樣子。有些相片上還會出現男人,他們或是身著黑色西服,或是穿件灰色罩衣,看著女人們來來往往,連帽子也不脫,在一台顯微鏡下研究一顆顆稀奇古怪的石頭。

「你說得不錯,」宛達說道,「那傢伙長得和相冊上那些男人特別像,也戴了頂圓圓的帽子,還戴著眼鏡,長得就像他們那個樣子,只是有一隻手是假手,就像上一回那樣,那時候……」

「別再提那隻假手的事了!」小特萊莎說,「你打算一下午都這個樣子嗎?是你先說太熱的,最後把衣服脫得光光的卻是我。」

「我得去趟廁所。」

「都是瀉藥鬧的!瞧瞧你那些姨媽,都是些什麼人吶。快去吧,回來的時候多帶點兒冰來,你看看林戈在怎麼盯著我呢,這個可愛的小天使。您真是個多情種子,怎麼,喜歡這個小肚皮是嗎?那您就好好看吧,再揉一揉,對了,就是這樣,我要是把相片揉皺了還回去的話,那個喬拉非把我宰了不可。」

宛達在廁所里一待就是好長時間,為的是不要再一趟一趟跑過來,肚子疼,她很討厭那瀉藥,也很討厭後來小特萊莎在藍色長沙發上看她的眼神,好像她還是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就像上次把那裡露給她看,她禁不住臉上變得火燒火燎的。這幾個下午,事情變得不一樣了,首先,阿黛拉姨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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