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回合 西爾維婭

一件事如果根本沒有開端,而是半路突然冒了出來,沒有清晰的輪廓,又消失在另一團雲霧的邊緣,天知道它該怎樣結局呢。但不管怎麼說,只能從頭說起。不少阿根廷人夏天喜歡到呂貝隆的山間谷地消磨一段日子,我們這些老住戶時不時就能聽見他們高聲喧嘩,彷彿空間都變得敞亮了。隨大人一起來的還有孩子們,有西爾維婭,有踩得亂七八糟的園子和亂糟糟的午飯,牛排還叉在叉子上,耳光卻已經扇在了臉上,一陣驚天動地的號啕大哭,然後是典型義大利式的和解,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家庭度假。對我而言,這些都算不上多大的騷擾,因為我在當地本來就因缺少家教而小有名氣。柵欄門剛打開一條縫,勞爾和諾拉·梅耶便擠了進來,當然,跟著一起進來的還有他們的朋友哈維爾和瑪格達,另外還有幾個孩子,其中就有西爾維婭。兩個禮拜前我們在勞爾家搞了一回燒烤,這件事是怎麼開的頭已經說不清,但重要的是西爾維婭,她一頭美杜莎般的金髮曾經摩挲著我的枕頭,可這會兒,我空蕩蕩的房子里獨獨剩下了男人,是她促使我拿起筆來寫下這些話,心頭滿是荒唐憧憬和甜言蜜語。無論如何,那天還得算上讓·波萊爾,他在奧克西塔尼亞的一所大學裡講授本土文學,還有他太太莉蓮和他們的小傢伙雷諾德,兩年的時間躁動地堆積起他的生命。那天,在勞爾和諾拉家的小花園裡聚了多少人啊,寬闊的椴樹像鎮靜劑,孩子們的吵鬧聲和大人們探討文學的議論聲在樹下此起彼落。就在太陽躺進山丘的時候,我帶了幾瓶酒進了門,勞爾和諾拉早早向我發出了邀請,因為讓·波萊爾一直想結識我,沒人引見一下他又鼓不起勇氣。那幾天哈維爾和瑪格達也在勞爾家住著,花園變成了蘇人和高盧人的戰場,兩邊的武士頭上插著羽毛,尖聲喊叫,互擲泥塊,殊死搏鬥。葛拉謝拉和洛麗塔結成了一夥,對付阿爾瓦羅,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可憐的雷諾德穿著媽媽精心縫製的燈籠褲,從頭至尾搖擺不定,一會兒參加這一派,一會兒又加入另一派,當了個無憂無慮的叛徒,被雙方罵得狗血噴頭,照顧他的只有西爾維婭。我知道,雖然我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堆名字,我依然沒辦法一下子釐清關係,認清誰是誰的孩子,只記得我胳膊底下夾了幾瓶酒,走下車,在幾米開外的小樹叢里看見「常勝野牛」的束髮帶露了出來,滿臉都是對新冒出來一個「白臉」的種種不信任。那是一場爭奪要塞和人質的戰鬥,戰鬥圍繞一個小小的綠色帳篷進行,那裡看起來像是「常勝野牛」的大本營。葛拉謝拉擅離職守,放棄了朝敵方發出致命一擊,任由手裡黏黏糊糊的軍火散落一地,把手上的泥巴全抹在了我脖子上;緊接著她在我腿上穩穩噹噹地坐了下來,告訴我勞爾和諾拉都在樓上和其他大人待在一起,一會兒就過來。我就這樣聽她絮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身旁是花園裡激烈的戰鬥。

葛拉謝拉總是這樣,要把一切大事小情都向我解釋一番,覺得這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她的依據是我人比較傻。就說那天下午吧,波萊爾家的孩子,才兩歲大,經常把屎拉到燈籠褲里,剛才他又干出了這事兒,哭得不要不要的,我正想告訴他媽媽,西爾維婭就把他領到水池邊上,給他洗屁股,還換了條褲子,莉蓮對這事一無所知,因為你們知道的,她總是會大發脾氣,再把孩子揍一頓,雷諾德就又要大哭起來,一直煩我們,害得我們沒法玩遊戲。

「那兩個孩子呢,兩個大孩子?」

「那兩個是哈維爾和瑪格達的孩子,你真笨,什麼都看不明白。阿爾瓦羅就是常勝野牛,七歲了,比我大兩個月,他是我們中間最大的。洛麗塔六歲,已經可以和我們一起玩了,她是常勝野牛的俘虜。我是森林女王,洛麗塔是我的好朋友,我當然得把她救出來,不過我們還是明天再繼續玩吧,大人叫我們去洗澡了。阿爾瓦羅腳上划了個口子,西爾維婭給他包上了繃帶。放開我,我該走了。」

儘管誰也沒有拉住她不放,葛拉謝拉還是一再強調自己的自由。我起身準備和波萊爾夫婦打個招呼,他們同勞爾和諾拉一起從房子里出來,正向這邊走來。記不起是誰了——我記得是哈維爾——給大家倒了第一杯茴香酒,隨著夜色降臨、談話開始,戰鬥改變了性質,參戰者的年齡也變了,變成了一群剛剛相識的男人們高談闊論。孩子們都在洗澡,花園裡此刻既沒有高盧人也沒有蘇人,波萊爾想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回到自己的祖國,勞爾和哈維爾臉上浮現出來自同胞的微笑。三個女人正在準備晚餐,說來也奇怪,她們長得還挺像的,諾拉和瑪格達走得比較近,因為她們說話都帶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口音,而莉蓮的西班牙語更像是來自比利牛斯山脈的另一邊。我們叫她們過來喝一杯茴香酒,這時我發現莉蓮的膚色比諾拉和瑪格達要黑一點,但她們還是很像,那種節奏同步般的相像。這會兒我們這邊的話題是具體詩,就是在《創造》雜誌上發表作品的那一群人。波萊爾和我之間有了一個共同的話題:艾瑞克·杜菲,喝到第二杯的時候哈維爾和瑪格達在微笑,其他兩對夫婦則有點兒話不投機,分歧是明擺著的,只是因為關係親近才沒有挑明。天色暗了下來,孩子們紛紛露面,一個個都是乾乾淨淨、百無聊賴的模樣,先出現的是哈維爾家的孩子,阿爾瓦羅執拗,洛麗塔傲慢,他們在爭奪幾個硬幣;接著出現的是葛拉謝拉,她牽著雷諾德,小傢伙臉上又成了一副髒兮兮的樣子。孩子們聚集在綠色小帳篷近旁;我們則在討論讓—皮埃爾·法耶和菲利普·索萊爾斯,夜色里,燒烤爐的火光在林間若隱若現,金黃色的光影在樹榦上跳躍,花園顯得更加幽深了。我記得就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西爾維婭,當時我坐在波萊爾和勞爾之間,大圓桌支在椴樹下,圍坐在桌旁的還有哈維爾、瑪格達和莉蓮;諾拉一趟趟地給大家拿來餐具和盤子。很奇怪,沒人把西爾維婭介紹給我認識,不過她正當妙齡,也許自己也不想加入進來。我完全能夠理解勞爾和諾拉的沉默,顯然,西爾維婭正處在不尷不尬的年齡段,比起參加大人的遊戲,她更願意在那群聚在綠帳篷旁邊的孩子中間建立自己的威信。西爾維婭的身影有些朦朧,火光把帳篷的一邊照得透亮,她就在那裡,在雷諾德身旁,正俯下身子,用手絹或碎布替那孩子洗臉。我看見一雙光潔的大腿,輕盈而清晰,正如波萊爾剛對我談起的弗朗西斯·蓬熱的風格;小腿、身軀和面龐隱沒在陰影中,但一頭長髮時不時被躥起的火苗照出閃爍的金色光亮。火光給她的全身覆上了重重的古銅色,大腿在短裙下暴露無遺,很可惜,在年輕一代的法國詩人中,沒什麼人知道弗朗西斯·蓬熱,直到前不久,隨著《原樣》雜誌小組的實踐活動,他的大師地位才得到承認;根本沒法打聽一下西爾維婭是誰,她為什麼不和我們在一起,另外,火光是會騙人的,也許她的身體比她的年齡更成熟,出於本能她還是更情願和那些蘇人待在一起。勞爾喜歡讓·塔迪厄的詩,於是我們不得不向哈維爾解釋此公是何許人也,他又寫過哪些東西;諾拉給我端來第三杯茴香酒的時候,我也沒法向她打聽西爾維婭的事,那時討論正異常活躍,我說的每一句話波萊爾都深信不疑,如獲至寶。我看見有人把小桌子搬到帳篷附近,想必是讓孩子們單開一桌;西爾維婭已經不在那裡了,留下光影跳躍的帳篷,也許她坐到了遠處,或是到樹林里散步去了。當時我正不得不對雅克·魯博的實踐到底能達到什麼樣的程度提出看法,顧不上多想自己為什麼對西爾維婭如此上心,西爾維婭突然消失又為什麼會讓我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一直到我把對魯博的看法對勞爾和盤托出之後,一閃而過的火光中才又出現了西爾維婭的身影,她一手牽著洛麗塔一手拉著阿爾瓦羅走到了帳篷邊,身後還跟著葛拉謝拉和雷諾德,連蹦帶跳,還沉醉在蘇人的角色中不能自拔。果然不出我們所料,雷諾德摔了個大馬趴,哭聲驚動了莉蓮和波萊爾。這時從孩子群里傳來了葛拉謝拉的聲音:「沒事兒,已經沒事兒了!」於是當爹媽的回來繼續開聊,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無疑表明像這一類蘇人式的磕磕碰碰真是家常便飯。此刻的話題是要為澤那基斯那種碰運氣般的創作實踐找出點什麼含義來,哈維爾對此興趣甚濃,波萊爾則覺得這太過分了。從瑪格達和諾拉肩上望過去,我又遠遠看見了西爾維婭的身影,她再一次朝雷諾德俯下身去,給他看一件什麼玩具,好安慰安慰那孩子。她的雙腿和身影暴露在火光下,我看見她的鼻子小巧而略含焦慮,雙唇一派古風,彷彿來自某一尊雕像(可波萊爾不是剛問了我基克拉澤斯群島一尊小雕像的事,說這問題非我莫屬,就連哈維爾大談澤納基斯也沒能把話題變得更有價值嗎)。我的心告訴我,如果此刻我想知道點兒什麼的話,那一定就是西爾維婭,我想近距離地了解她,不要那變幻莫測的火光,可能的話,把她還原成一個普普通通的羞澀少女,或者至少能確信這個美麗活潑的身影並不單是一場幻象,還千真萬確地存在著;我本想把這話對諾拉說,因為我一直很相信她,可諾拉正在布置餐桌,她一面安放餐巾紙,一面還沒忘了讓勞爾立刻去買一張澤納基斯的唱片。這時,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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