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贖罪 第三節

到小鎮的第一天,遠處傳來《綠袖子》的樂曲,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以為是在舉辦什麼活動,蒼涼的音樂正好與我當時的心境契合。負責向我介紹小鎮的工廠女工告訴我,這是報時用的,中午是《雪絨花》,傍晚六點是《綠袖子》,是公民館的廣播播放的。她還說,有警報或者發生異常時,鎮上就會放廣播,所以要注意聽。聯繫全鎮居民,僅僅一台廣播就足夠了,竟然是如此小的鎮子,我的確感到有些悲哀。

不過,有報時音樂還是方便些。即使戴著手錶,有時候也會因為玩的入迷忘記看,這時音樂就會起到提醒的作用。惠美理每次出去玩,我都會叮囑一句:「音樂響了就回來。」這幾乎已經成了口頭禪。

那天,我正在準備晚飯時傳來了《綠袖子》的樂曲。盂蘭盆節期間工廠有一部分車間仍然正常運轉,丈夫也去上班,家裡只有我一人。這時門鈴響了,我心想,肯定是惠美理回來了,打開門一看,晶子站在那裡。

惠美理死了。

一定是惡作劇。大概兩個月之前,惠美理動不動就說:「我死了怎麼辦?」「一旦有痛苦,是不是死後轉世就好了?」我以為她是和朋友一起預謀好,自己藏在門背後,想試試我有什麼反應。「死之類的話題,即使開玩笑也不準說!」這話我以前說過好多次。我有些生氣。

可是,惠美理沒有躲在門後。難道發生了什麼事故?在哪兒?小學的游泳池?

那孩子會游泳,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是惠美理?

我腦中一片空白,這時,眼前忽然浮現出秋惠的臉……我發瘋似地跑出去。不要帶走惠美理!

到了泳池,傳來孩子哭喊的聲音。是紗英。她抱著腦袋,蹲在更衣室前。我問:「惠美理呢?」她頭也不抬,用手指了指背後。

更衣室?不是掉進了泳池嗎?我看向昏暗的更衣室。惠美理倒在那裡。她頭朝外,仰躺在浴墊上,身上沒有濕,看樣子也沒有受傷,臉上蓋著一塊手絹,上面印著可愛的動漫小貓圖案。唉,果然還是惡作劇。我渾身發軟。

我已經沒有力氣生氣,彎身取下蓋在惠美理臉上的手絹。她兩眼圓睜。「你打算裝到什麼時候?」我用指尖按了按她的鼻頭,冰涼,我趕緊把手掌放在她的鼻子和嘴上試試,沒有呼吸。我抱起孩子,一直在她耳邊叫她的名字,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搖她的肩,呼喊,她還是沒有醒。

我難以置信。葬禮過後,我仍不能接受惠美理已死的事實,我認為這事和我無關,甚至希望死掉的是自己。

漫長的日日夜夜,我屢次問丈夫:「惠美理在哪兒?」丈夫總是平靜地回答:「惠美理已經不在了。」終於有一次,我看到從來沒有哭過的丈夫掉下了眼淚,這才明白惠美理真的死了。緊接著我又開始頻繁地追問:「為什麼?」為什麼必須是惠美理死?為什麼會被掐死?為什麼會被殺?我希望殺人犯親口回答,我希望儘早逮捕兇手。

我以為兇手很快就會被捕,因為目擊者至少有四個人。

可是,你們都不約而同地反覆說:「想不起罪犯的長相。」我真想扇你們耳光,把你們打倒在地。如果真想不起來也沒辦法,可是你們根本沒有表現出努力要想起的樣子。不僅僅想不起長相,你們任由惠美理獨自被陌生男人帶走,過了一個多小時也不管不問,儘管這樣,作證時沒有一個人表現出歉意。朋友死了,卻不流一滴眼淚。

是因為不感到傷心吧?

你們的表現令我不禁認為,你們儘管知道發生了大事,但是並不覺得惠美理可憐。如果帶走的不是惠美理而是你們中的一個,說不定你們不會讓她一個人去,說不定你們會很擔心,然後早早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會很悲傷,並且會為了那個孩子拚命回憶嫌疑人的長相。

不僅僅是你們這些孩子,你們的父母也一樣。我和丈夫去各家拜訪,說:「希望能講一講事發當天的詳細經過。」有的父母不滿地嘟囔:「憑什麼,你們又不是警察。」還有父母怒吼:「別再傷害我家孩子。」如果是他們的舊相識遇到同樣的事情,會不會也遭受這樣的待遇呢?

整個鎮上的人都表現冷漠。那天,很多人去看熱鬧,卻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我去超市買卡門培爾乾酪的事可以傳的盡人皆知,有關罪犯的線索收集卻如此之難。如果是這個鎮上的孩子被殺,是不是立即就會有人站出來舉報有犯罪嫌疑的壞人呢?

還有那鎮上的廣播。事後不久,每天一到早晚上學放學時間,廣播里就會傳來這樣的話:「各位聽話的孩子,請盡量不要一個人出門,有事請和家長或朋友一起行動。」「即使有陌生人打招呼,也不要隨便跟他一起走。」為什麼沒有播:「了解情況的人,哪怕是細微的線索,也請向警察報告。」

沒有任何人對惠美理的死感到悲傷,也沒有任何人理解失去孩子的我們的痛苦。

由於幾乎沒有收集到關於嫌疑人的線索,我曾經懷疑是你們殺了惠美理。你們殺死惠美理,然後四個人統一口徑,捏造出事實上並不存在的犯罪嫌疑人。你們生怕露出破綻,於是都說記不起罪犯的長相。鎮上的人都了解事實真相,卻袒護你們,保持沉默,蒙在鼓裡的只有我,只有我孤身一人。

每天晚上你們都出現在我夢裡,四個人輪流絞殺惠美理。你們殺了惠美理,還發出卑鄙的笑聲,並且以同一副面孔轉向我,異口同聲地反覆說:「記不起長相了。」

當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拿著刀衝到外面。

時值三更半夜,丈夫追出來,問我:「你要幹什麼?」我說:「替惠美理報仇。」丈夫說:「嫌疑人還沒有找到。」我喊著:「罪犯就是那幾個孩子。」「怎麼可能是那些孩子,因為……」丈夫欲言又止,我想他是不想說出惠美理受到了性侵犯。

我不管,就是那些孩子!

我吼著,叫著……後面的事情就沒有記憶了。也許是暈倒了,也許是被社區的人架回去,給我服了鎮靜劑。

我已經離不開鎮靜劑,丈夫對我說:「你可以回你父母家休養一段時間。」我拒絕了。不來這個鎮子,惠美理就不會被殺,惠美理是在這個鎮上被殺害的。我恨這個小鎮,可是我不打算離開,因為我一旦離開這裡,事情就會被淡忘,那樣就永遠也找不到嫌疑人了。

況且,我對你們還抱有一絲希望。後來漸漸平靜下來,我意識到你們只是十歲的孩子,逼著這樣的孩子回憶嫌疑人長相似乎有些勉強,你們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擺脫兇案的陰影。等以後平靜下來或許會想起點什麼線索,也許會為惠美理傷心,也許有人會在惠美理的忌日點上一炷香,哪怕只有一個人這麼做。

可是,三年過去了,你們依然在重複幾乎同樣的話。所以我說是你們殺了惠美理。

你們是殺人犯。你們要麼找到嫌疑人,要麼就贖罪,不然我會報仇。

對初中一年級的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也許我是最差勁的大人,可是,如果我不這樣說,你們就會忘記惠美理的事情。目擊證人只有你們幾個。

而且,我認為即使我這樣說,我離開這個鎮子的第二天,你們就會忘得一乾二淨。

所以,雖然我片刻都不可能忘記惠美理,最後還是選擇徹底忘記在那個小鎮發生的一切。

回到東京,有家人朋友在身邊,他們都很體貼我,我還可以去很多地方散心。可是,其中最給我安慰的應該是孝博。可能除了紗英之外,你們都不知他是誰。

在小鎮的時候,他是唯一關心我的孩子。

丈夫的堂兄夫婦也在足立製造廠工作,他們和我們在同一時期去了那個小鎮。

雖說是親戚,由於堂嫂也上班,而且夫妻關係好像不太好,所以幾乎沒什麼來往。孝博也一樣,聽說他很聰明,但眼神總是冷冷的,即便迎頭撞上,也不打招呼。

案發之後不久,他一個人來到我家。

他說:「由於回到了東京,發生這麼重大的事情,我卻幫不上什麼忙,實在對不起。我想問問學校那幫傢伙有沒有什麼可以提供的線索,嬸嬸,你能不能給我說說事發那天的情況,只揀你想說的就可以了。」

在聽我說之前,他先在惠美理的靈位前點了一炷香,併合掌為她祈福。來到我家做這種事情的只有他一個,我很欣慰。他還問到兇案和法國玩偶失竊事件的關聯,我告訴他,法國玩偶和我家沒有任何關係,只不過是鎮上人的傳言佔了上風,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兩起案件是同一人所為。

也就是同一時期,我回到了東京,之後,他常常來我家拜訪。「上學路上正好經過,就忍不住過來蹭飯吃,不好意思。」

雖然他這麼說,我倒是盼望孝博能常來家裡。儘管只是聊一些校園裡的平常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感到很高興。

惠美理上小學之前的輔導班時,有一位和我相處不錯的家長,我們曾經聊起兒子和女兒哪個更可愛。我說當然是女兒,可以給她穿漂亮的衣服,可以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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