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的終結 III

水底故事

你別擔心,原諒我這麼不耐煩的表情。當你想起舊時光,當你為那些名為回憶的逝去之物而神傷,必須用言語和形象來填滿那無底的空虛時,你會說出盧西奧的名字,你會記起他,這真是再正常不過了。而且,可能你也注意到了,這也是這座小屋招引的,你只需要在游廊上待一會兒,看看那條河和那些甜橙樹,突然,你就彷彿奇蹟般地遠離了布宜諾斯艾利斯,迷失在一個更純粹的世界中。我想起萊內茲對我們說,三角洲不該叫德爾塔,該叫阿爾法 。還有那次,在數學課上,你……但是,為什麼要提盧西奧,你就非得說出盧西奧這名字嗎?

白蘭地就在那裡,你自己倒吧。有時候,我心想你為什麼還要費心來看我。你的鞋子會踩上泥,你還要忍受蚊子的叮咬和煤油燈的氣味。我知道啦,你不要一臉好心當成驢肝肺的表情了。不是那樣的,毛利西奧,但是,實際上,只有你還在了,那時候的那幫朋友,我已經一個都見不著了。而你,每過五六個月,你就會來信,然後,小艇就會載著你來,帶著一包書和酒,還有不足五十公里以外的那個遙遠世界的消息。也許,你是希望偶爾能將我拽出這座快爛掉的莊園。你可別生氣,但你的這種朋友義氣簡直教我發狂。你明白,那有點像是一種指責。你走時,我就像個罪人一樣坐在那裡,我覺得自己的狠心決絕似乎都只是疑心病發作的癥狀,只要去城裡逛一逛就能教這種病去見鬼。你是對我知根知底的好友,這種好友總是微笑著對我們緊追不捨,就連最糟糕的噩夢也不放過。既然我們說到了做夢,既然你提到了盧西奧,我何不跟你說說我的夢呢,就像那時候我跟他說那樣。夢境就是在這裡,但是在那時候——已經多少年了,老夥計?——你們大家都常來我父母留給我的小屋待些日子,我們常常去划船,念詩念到頭暈,絕望地愛著那最脆弱、最易逝的東西,愛著那被沒完沒了的天真賣弄所遮蓋、被一種傻兮兮的小狗般的溫柔所包圍住的一切。那時我們多年輕啊,毛利西奧,我們沒事就無病呻吟一番,在爵士唱片和苦澀的馬黛茶中間愛撫著死亡的意象,但想著還有五六十年好活,我們更堅信自己將永生不朽。而你是最孤僻的一個,你那時候就顯得坦誠但不失禮,教人不能像回絕其他直言莽撞的人一樣拒絕你。你有點像是局外人似的看著我們,那時候,我就在你身上看出了貓的特性。跟你說話,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別人才會像現在的我這樣跟你說話。不過,那時候還有別人在,我們都玩著跟自己較真的遊戲。你知道,年輕的那個時候,最可怕的就是,在一個難言的黑暗時刻,我們對一切都不再認真,一切都蛻變成假正經的骯髒面具,人人都必須把這面具戴在臉上。接著我成了某某醫生,你成了某某工程師。我們一下子被青春拋在身後,開始用另一種方式看待自己,雖然,有一陣子,我們還是保持著老習慣,還是玩著共同的遊戲,還是常聚餐,抓著在這一片四下離散、彼此拋棄之中最後的救生圈。這一切都尋常得可怕,毛利西奧,總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加難過,有些人像你一樣年華老去也一無所感,看到一本自己少年時穿著短褲、戴著草帽或穿著入伍制服的相冊也無動於衷……話說回來,我們剛剛在說我那時候做過的一個夢。那個夢一開始是在這裡的游廊上,我看著蘆葦叢上空的滿月,聽著青蛙叫得無比兇惡。然後,我順著一條模糊的小路來到河邊,沿著河岸慢慢地走著。我感覺自己打著赤腳,腳陷入泥里。在夢裡,我是一個人在島上,在那個時候這是很奇怪的。要是現在再做這個夢,我就不會像那時一樣,覺得那種孤獨本身就算得上是噩夢了。孤獨,伴著堪堪爬上對岸天空的月亮,伴著潺潺的河流,伴著桃子掉到水裡砸扁的聲音。現在,連青蛙都不叫了,空氣變得黏糊糊的,就像今晚,或者這裡的每天晚上。好像應該繼續走,走過碼頭,順著海岸的大轉彎拐進去,穿過甜橙樹林,月光一直照在臉上。我可沒有瞎編,毛利西奧,記憶知道哪些東西要記得一絲不差。我現在跟你講的就和那時跟盧西奧講的一樣。我慢慢走著,燈芯草漸漸稀疏起來,一塊狹長的岬地伸入河中。那裡挺危險的,因為地是爛泥,而且,夢中的我知道那是一條深深的、滿是暗流的運河。我一步步走近岬地盡頭,陷入被月亮曬得金黃、滾燙的泥地里。就這樣,我停在水邊,看著對岸黑黑的蘆葦叢,水到那裡就莫名地消失了。而在這邊,這麼近的地方,河水陰險地拍著河岸,尋找可以抓附的地方,然後滑開,樂此不疲。整條運河都映著月色,無數模糊的劍光蛇影,直刺我的雙眼。頭頂,一方天空直壓後頸和肩膀,讓我不得不一直盯著河水。我往上游看去,看見了那溺死者的屍體,它慢慢搖晃著,好像要擺脫河對岸的燈芯草。這時,那一晚出現的原因、我會身處其中的原因,都在那片隨波漂動的黑影中有了解答。那黑影幾乎不怎麼轉得動,因為他的一隻腳踝或一隻手被扯住了,只能軟綿綿地漂著,慢慢從燈芯草中掙出,漂入運河水流中,隨著波浪靠近無遮無攔的河岸,這樣,月亮會正照在他的臉上。

你臉都白了,毛利西奧。我們再喝點白蘭地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跟盧西奧說起這個夢時,他臉色也有點蒼白。他只跟我說了句:「你怎麼能記住那些細節的?」他跟你不一樣,你總是彬彬有禮,而我跟他講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卻似乎總想搶著發言,好像害怕我會一下子忘記夢的其他部分。但是,還有一些東西沒講到。我剛剛跟你說,運河的水流讓屍體打著轉,耍著它玩,遲遲不將它帶到我旁邊來。在岬地邊,我等著屍體從我腳邊漂過的那一刻,好看清他的臉。它又轉了一圈,一隻胳膊軟軟地攤著,好像還在游泳似的,月光釘在他胸前,咬住他的肚子和蒼白的雙腿,將仰面躺著的溺死者照了個一覽無餘。離得好近,我一彎腰就能抓住他的頭髮;離得好近,我認出了他是誰,毛利西奧,我看見他的臉,叫出了聲。這聲尖叫將我一把推出迷夢之外,讓我猛地驚醒。這聲尖叫讓我喘息著喝下水罐中的水,我驚恐而迷茫地明白過來我已經不記得那張剛剛認出來的臉是什麼樣了,而他卻還會順流而下,我閉上眼,我想回到水邊、回到夢境邊緣。我努力回憶,想著某種自己內心深處在排斥的東西,但是,完全沒用。總之,你也知道,人過後就會釋然了。白天的生活無比潤滑地連軸轉,各種節目精彩紛呈,那個周末,你來了,盧西奧和其他人也來了,我們一整個夏天都過得開心愜意。我記得,你後來去了北方,河口三角洲下了很久的雨。最後,盧西奧在島上待煩了,雨呀什麼的讓他失了活力。突然,我們看著彼此,我從來沒想過我們會這樣看著彼此。之後,下象棋或看書成了我們各自的避難所,我們開始厭倦了種種毫無益處的退讓妥協。當盧西奧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時,我發誓再也不會等他來了,我叫我的所有朋友,連同那個一天天封閉、一天天死去的青蔥樂園,統統都去見他們的鬼。但是,雖然有些人察覺到了,在一句無可挑剔的「再見」以後就再也沒出現過,盧西奧卻總會心有不甘地回來,我也總是在碼頭等著他。我們總是看著彼此,卻似乎時空遠隔,彷彿真的還身處在那另一個越來越遙遠的世界,那個他固執地回來尋找、而我幾乎是不情不願地堅守著的可憐的失樂園。你從來沒太疑心過這些事,毛利西奧,你泰然自若地在北方某條澗溪中消暑,但是那年夏末……你看到那月亮了嗎,在那邊?它開始在燈芯草中升起來,馬上就要照上你的臉了。在這個時候,河流的潺潺水聲大了起來,很有意思,也不知是因為鳥兒都靜下聲來了,還是因為某些聲音在黑暗中就是會更加響亮。你已經看見了,不把這剛剛跟你說的故事講完就不對了。今天晚上,到了這個時候,一切都跟我把夢境講給盧西奧聽的那天晚上越來越一致了。連座位都是一樣的,你現在坐的躺椅就是盧西奧那時的位子,那年夏末,他過來,也跟你一樣一言不發。他以前可是說個不停的,當時卻只是喝著酒任時間流逝。他也許是無病呻吟,也許是在怨恨著這種虛無。這滿心滿眼的虛無,它糾纏著我們,我們卻無從抵抗。我認為我們之間並沒有仇恨,那還稱不上仇恨,但比仇恨更糟糕,那是一種膩味感:我們的過往歲月彷彿一場風暴或是一朵向日葵,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認為是一柄長劍,什麼都可以,反正不是那種厭煩的情緒,不是那個陰沉、骯髒、像眼中的白翳一樣蔓生的秋日,而那時,就在那過往情懷的中心,卻生出了一種膩味感。我們在島上走來走去,親切而有禮,小心不要傷害彼此;我們在枯葉上走著,在河岸邊那沉沉的、厚厚的枯葉上走著。有時候,是沉默讓我產生的錯覺,有時候,則是一句聲調熟悉的話語。也許,盧西奧也常常跟我一起跌入舊時習慣鋪就的陷阱中,那些陷阱毫無益處卻狡猾誘人,直到一個眼神或是希望獨處的強烈願望讓我們再次直面彼此,依然親切有禮,依然格格不入。然後他對我說:「今晚真美,我們走走吧。」就像你和我現在就可以做的那樣,我們從游廊上下去,往那邊走,那邊的月光會直射入你眼中。我不太記得那條路了,盧西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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