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她手中接過蘋果,趁機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沒想到一咬下去,頭暈腳軟,覺得自己從她腳下糾結的枝條間
重重摔下,看見了那些在深洞里迎著我的僵白臉孔。
——但丁·加百利·羅塞蒂
《果園深洞》
他不該在乎這些了。可這次不同,大家全都鬼鬼祟祟地說上了閑話,讓他心神不寧。塞萊斯特媽媽告訴貝蓓姨媽時一臉諂媚,父親一臉的不信與不安。先是那個住兩層小樓的女人,她像牛一樣緩緩地轉過頭,像牛吃草一樣津津有味地反芻閑話。藥店女孩在說——「不是我信,可要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連一向為人謹慎的堂埃米利奧(他賣的鉛筆和塑料皮本兒一直讓人信賴)也在說。說起黛利婭·馬尼亞拉,所有人都似乎羞於啟齒,不敢相信她居然是這種人。只有馬里奧將一腔怒火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他突然對全家充滿仇恨,想自立,卻不能。他從來沒有愛過家人,是血緣紐帶和對孤獨的恐懼將他和媽媽、和兄弟姐妹拴在了一起。對鄰居可以簡單粗暴:堂埃米利奧頭一次嚼舌根,就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住兩層小樓的女人跟他打招呼,他視而不見,似乎這樣會讓她心裡不好受。下班回來,他公然跨進馬尼亞拉家的大門,向馬尼亞拉夫婦問好,有時拿著糖或拿本書,向殺害兩位男友的女孩走去。
黛利婭的模樣我記得不太清楚,只記得她優雅不俗,一頭金髮,動作很慢(當年我十二歲,對我而言,日子過得慢,什麼都慢),淺色上衣,大擺裙。有一陣子,馬里奧認為黛利婭之所以招人恨,是因為她的衣著和氣質。他對塞萊斯特媽媽說:「你們恨她,是因為她不像你們那麼俗,也不像我這麼俗。」媽媽作勢要用毛巾抽他一個耳刮子,他眼睛眨都沒眨。此後,他和家裡公開決裂:他們把他晾在一邊,極不情願地替他洗衣服,周日去巴勒莫區 散步或野餐都不叫他。於是,馬里奧總是去黛利婭的窗邊,往裡扔小石子。有時候,她會出來;有時候,他聽見她在屋裡笑,壞壞地笑,讓他絕望。
弗波大戰登普西 ,家家戶戶都在哭泣,人人義憤填膺,帶著幾乎亡國的屈辱和憂傷。馬尼亞拉一家搬到四個街區外的阿爾馬格羅,搬得夠遠的了。新鄰居們開始和黛利婭交往,維多利亞街和卡斯特羅·巴羅斯街的人家忘記了那檔子事。馬里奧從銀行下班,照例每周去見她兩次。夏天到了,黛利婭有時願意出門走走,他們一同去里瓦達維亞街上的咖啡館,或者在十一廣場坐坐。馬里奧年滿十九歲,黛利婭即將迎來二十二歲的生日。不會慶祝的,她還在服喪。
黛利婭為男友服喪,馬尼亞拉夫婦認為說不通,就連馬里奧,也希望她只把悲痛藏在心裡。黛利婭對著鏡子戴上帽子,黑色的喪服把她的頭髮襯得格外金黃,她在面紗後的微笑看著委實叫人心酸。馬里奧和馬尼亞拉夫婦寵她,帶她散步、購物、天黑回家、周日下午會客,她半推半就,任他們擺布。有時,她一個人走回原來居住的街區,赫克托和她在這兒談過戀愛。一天下午,塞萊斯特媽媽見她從門前走過,鄙夷地當眾拉上百葉窗。一隻貓跟在黛利婭身後,所有動物都對她服服帖帖,不知道是喜歡她還是受了她的控制,她不看它們,它們也會挨著她走。馬里奧注意到:有一次,黛利婭想去摸一條狗,那狗走開了,她喚了狗一聲(下午,在十一廣場),狗便聽話地過來讓她摸,似乎還挺高興。她媽媽說黛利婭很小的時候玩過蜘蛛,大家都嚇了一跳,包括馬里奧在內,他有些怕蜘蛛。蝴蝶會飛到她頭髮上。在聖伊西德羅,馬里奧一下午見到兩隻蝴蝶飛上她的發梢,可黛利婭隨便揮揮手,把它們趕跑了。赫克托送過她一隻白兔,沒幾天就死了,死在他前頭。周日凌晨,赫克托從新港一躍而下。從那時候起,馬里奧開始聽見人們說閑話。羅洛·梅迪西斯的死並沒有引起大家的關注,畢竟,大批大批的人死於昏厥。赫克托自殺身亡讓左鄰右舍看到了太多巧合,馬里奧的眼前又浮現出塞萊斯特媽媽告訴貝蓓姨媽時的一臉諂媚,父親一臉的不信與不安。最糟糕的是顱骨破裂,羅洛剛走出馬尼亞拉家的門廳,便一頭栽倒在地。儘管他已經死了,可狠狠撞在台階上的聲音畢竟是場夢魘。黛利婭當時在屋裡。很奇怪,他們沒在門口分手。不管怎樣,她當時離他很近,第一個驚叫起來。相反,赫克托和平常一樣,周六去黛利婭家,離開她家後五小時,在一個結著白霜的夜晚,孤零零地死去。
馬里奧的模樣我記得不太清楚,大家都說他和黛利婭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儘管她還在為赫克托服喪(她從來沒為羅洛服過喪,鬼知道揣的什麼心思),但她同意讓馬里奧陪著在阿爾馬格羅區散散步或是去看場電影。直到那時,馬里奧感覺對黛利婭、她的生活、甚至她的房子而言,自己是個外人。他不過是個「客人」。在我們的字典里,「客人」的含義精確嚴格,邊界分明。他拉著她的胳膊過街,或者登上梅德拉諾站的台階時,偶爾會看著自己的手攥著黛利婭黑色的絲綢上衣,揣摩著黑白之間的距離。等到黛利婭脫下重孝,換上灰色的半喪服,周日上午可以戴上淺色的帽子,她會離自己近一點。
流言蜚語儘管並非無中生有,但讓馬里奧難過的是人們往往將無關緊要的事情聯繫起來,人為地賦予其一定的含義。布宜諾斯艾利斯有許多人死於心臟病或水下窒息;許多兔子在家裡、在院子里日漸羸弱,一命嗚呼;許多條狗不讓人摸,或讓人摸;赫克托留給母親幾行字;羅洛去世的那天晚上(一頭栽倒之前),住兩層小樓的女人聽見從馬尼亞拉家的門廳傳來哭泣聲;事發後頭幾天黛利婭的表情……人們在這些事上傾注了無盡的智慧,這麼多結打在一起,終於織成一塊壁毯。當失眠侵入他的體內,將他的夜晚征服,馬里奧有時會噁心或恐懼地看見那塊壁毯。
「原諒我選擇了死,你是不可能明白的,請原諒我,媽媽。」從《評論報》上撕下的一角,壓在外套邊的一塊石頭下,彷彿為清晨出現的第一位水手設計了一處路標。直到那天晚上,赫克托一直那麼幸福。當然,最後幾周有些怪。也不是怪,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望著空氣,若有所思。也許,他想在空氣中寫點什麼,想破解一個謎。紅寶石咖啡館的小夥子們都能作證。羅洛可不一樣,心臟突然出了問題。羅洛是個獨來獨往、不聲不響的小夥子,有錢,開一輛雪佛蘭雙排座敞篷車。因此,在他生命的最後日子裡,很少有人能見證他的所作所為,只有門廳那一刻不同凡響。住兩層小樓的女人日復一日地訴說著羅洛的哭聲是壓在嗓子里的慘叫,有雙手掐著他的脖子,將叫聲分割得支離破碎,想置他於死地。隨即,「咚」的一聲,腦袋撞上台階,黛利婭驚叫著跑了出來,亂成一團,無濟於事。
馬里奧也在不自覺地將事情聯繫起來,設計合理的解釋,應對鄰里的攻擊。他從來沒有問過黛利婭,一直隱隱地希望她能對自己說點什麼。他有時會想,黛利婭知道別人在嘀咕些什麼嗎?馬尼亞拉夫婦也怪,說起羅洛與赫克托心平氣和,好像他們倆只是出遠門去了。黛利婭被小心謹慎、無條件地保護著,絕口不提往事。馬里奧和他們一樣謹慎,也加入到保護者的行列中。他們三個將黛利婭裹在一圈薄薄的、無時不在的保護層里。周二或周四,保護層幾乎透明;周六到周一,保護層被細心呵護,觸手可及。黛利婭的生活也稍稍恢複了一絲生氣。有一天,她彈起了鋼琴;還有一天,她玩起了跳棋。她對馬里奧更溫柔了,請他坐在客廳窗邊,跟他解釋要做哪些針線活或繡花活。她從不跟他說起飯後甜點或夾心糖,讓馬里奧覺得很奇怪。不過,他認為是黛利婭考慮周全,擔心這些話題會悶著他。馬尼亞拉夫婦對黛利婭的釀酒手藝讚不絕口。有天晚上,他們想給馬里奧倒一小杯,黛利婭卻突然粗暴地說她釀的酒是女人喝的,釀的那幾瓶幾乎全倒掉了。「可是給赫克托……」黛利婭的母親哭喪著臉,打住沒往下說,免得馬里奧難過。不過後來他們發現,提起黛利婭的兩位前男友,馬里奧並不介意。他們沒再提酒這個話題,直到黛利婭又高興起來,說想嘗試嘗試新的釀造方法。馬里奧記得那天下午,是因為他剛剛升職,升職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黛利婭買了盒夾心糖。馬尼亞拉夫婦正在耐心地講電話,請他在飯廳聽一會兒羅西塔·基羅加 的歌。電話講完以後,他告訴他們自己升職了,還給黛利婭買了盒夾心糖。
「這個,你可買得不對。算了,給她拿過去吧,她在客廳。」他們看他走出飯廳,又互相看了一眼,直到馬尼亞拉先生像取下桂冠一樣地放下電話,馬尼亞拉夫人嘆了口氣,看著別處。突然間,兩人似乎陷入了不幸與失落。馬尼亞拉先生表情含糊地將話筒掛了上去 。
黛利婭盯著盒子看,沒太理會盒裡的夾心糖。可是,吃到第二顆薄荷味、帶核桃尖的糖果時,她跟馬里奧說這玩意兒她也會做。她以前從沒告訴過他。彷彿是在為自己開脫,她生動地描述起如何做夾心糖,如何放餡,如何裹上一層巧克力或摩卡。她最拿手的是香橙味酒心巧克力。她用針在馬里奧帶來的夾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