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加夫列爾·梅德拉諾的故事

獻給豪爾赫·德烏爾瓦諾·維奧

一 從夜間歸來

睡著了,僅此而已。誰都說不準自己的睡夢之門是在幾點幾分打開的。那天晚上,我像平時一樣睡著了,也像平時一樣做了個夢。只不過……

那天夜裡我夢見自己身體糟透了。我夢見自己正在慢慢死去,每一根神經都在慢慢死去。胸口疼得要命;呼吸起來,床就好像變成了一把把利劍、一堆堆玻璃碴。我渾身都在冒冷汗,兩條腿抖得嚇人,這種情況幾年前也……我想喊出聲來,想讓別人聽見我的聲音。我又渴又怕,還發著燒,就是那些黏糊糊、冷冰冰的蛇才會發的那種燒。遠遠地,有隻公雞在啼叫,路上有什麼人在吹口哨,吹得撕心裂肺。

我這個夢應該是做了很長時間,可我知道自己的意識突然變得清晰起來。黑暗中,我坐起身,身體還在因為剛才那個噩夢抖個不停。人剛睡醒的時候,清醒和睡夢總是這樣繼續交織,就像兩道不肯分開的水流,這種事兒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我感覺很不好,雖然知道剛才那事情不一定真的在自己身上發生過,卻也無法輕輕鬆鬆地嘆上一口氣,然後重新回到一個無驚無恐的夢境里去。我摸索著床頭小燈,覺得自己應該是把它打開了,因為簾幔和大衣櫃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印象當中,自己那會兒一定臉色慘白。不知不覺地,我站起身來,朝著大衣柜上的鏡子走過去,想看看自己的面容,想馬上擺脫那噩夢帶來的恐懼。

走到鏡子跟前,過了好幾秒鐘我才反應過來,鏡子里根本就沒有反射出我的身體。我一下子醒得透透的,覺得毛骨悚然。可我本能地做出了一個解釋,那就是,柜子的門是關著的,因為角度的問題,那面鏡子照不上我。我伸出右手,猛地拉開櫃門。

這一來我就看見自己了,可我看見的又不是我自己的影像。換句話說,我看見的不是站在鏡子面前的自己。鏡子面前什麼都沒有。在床頭燈的直直照射下,那裡面現出一張床,床上躺著我的身體,我一條胳膊赤裸著搭在地面,面容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我覺得自己發出了一聲尖叫,然而我自己的雙手又把這聲尖叫捂了回去。我不敢轉過身,不敢醒得太徹底。在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下,我甚至無法確定這件事情荒唐到了什麼程度。我就這樣站在鏡子面前,鏡子里沒有我的影像,我繼續看著身後的一切。慢慢地,我明白了,自己確實是在床上,而且是剛剛死去不久。

是場噩夢吧……不,不是這樣的。這是實實在在的死亡。可怎麼會呢……

「怎麼會?……」

這個問題我沒能問出口。我的意識里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一切都已不可挽回,都已經結束了。我以為自己看見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也覺得所有的事情都能解釋得很明白。可我此刻並不明白自己看清楚的是什麼,又怎樣解釋這一切。我慢慢把視線從鏡子里移開,向床上看去。

床上一切正常。我看見自己略微側著身子躺在那裡,臉和胳膊上的肌肉已經有點僵硬,我一頭散亂的頭髮亮晶晶、濕漉漉的,那是死到臨頭、徹底離開人世之前的那種絕望,只不過我還一度把這當作一場夢。

我走到自己的遺體跟前,碰了碰那遺體的一隻手,那手冰涼冰涼的,毫無反應。遺體的嘴巴里有一縷泡沫,枕頭扭曲著變了形,幾乎全壓在了後背下面,上面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血跡。鼻子好像突然變尖了,呈現出一道道以前從未見過的血管。我很清楚這具屍體死之前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我緊閉的雙唇惡狠狠、硬邦邦的,兩隻半綠不藍的眼睛半睜半閉地看著我,眼神直愣愣的,裡面滿是責備。

突然,我從平靜變成了驚愕。眨眼的工夫,我就躲到了床對面的角落裡,渾身痙攣,抖作一團。而在那邊的床上,我平靜得近乎楷模。瘋狂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我身上卻毫無感覺,我死死抓住心中的恐懼,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願這一切都是真的吧;但願我真的就在那裡,就在離我那已經死去的軀殼三米遠的地方;但願死亡呀、噩夢呀、鏡子呀、恐懼呀,還有那個鐘,那個指示著三點十九分的鐘,還有寂靜呀什麼的……

事情一到頂點,就該下坡了。我的神經(真的是我的神經嗎?)鬆弛下來;慢慢地,我恢複了平靜,身上只剩下一絲甜甜的痛楚,一陣低低的抽泣,就像有朋友從暗影中向我伸來一隻手。我抓住了這隻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麼說,我是死了。這件荒唐事沒什麼疑問了。我就在那裡:我就是最充分的證據。越來越僵硬,越來越遙遠。緊繃著的彈簧已經斷了,現在的情況是,我就躺在那張床上,燈光碟機走了黑夜,我眯縫著眼睛。我死了。事情再簡單不過。我死了。這事兒難道還有什麼不真實,還會是什麼噩夢,還有什麼……我死了。我就是死了。我抬了抬死人的胳膊,把它放好。胳膊這樣放會稍微舒服一點。不應該有什麼問題了。一切都已經回歸本原:死亡就是這樣。話是不錯,可是……不,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除了那個死在床上的我之外,這一邊還有一個我。可是夠了,這種話就別再說了;現在應該考慮考慮別的事情。什麼都別問了。我睡在一張床上,死了。其餘的事情都很簡單:現在我要離開這裡,去告訴奶奶發生了什麼事。這事兒要做得溫柔些,話不在多,別讓她知道我的傷心事,也別讓她知道我一個人在夜裡受的那些罪……可是怎麼把她叫醒呢,又怎麼對她說呢?什麼都別問了。只要有愛,辦法總會有的。我不能讓她一大早吃飯的時候就被嚇一大跳,不能讓她碰上這種糟糕的煩心事……糟糕的煩心事……糟糕的……糟糕的煩心事……」

我高興起來,高興當中又有點憂傷。這事兒發生在我的身上倒也不壞。但奶奶那兒還是要告訴她的,只是事先要做好最壞的準備。得溫柔點兒,到了那張令人肅然起敬的大床跟前,大人就得變成小孩,還得撒著點兒嬌。

「我得把這張臉弄漂亮點兒。」出去之前我這麼想道。但奶奶有時候會半夜三更爬起來,在各個房間里轉悠半天。這種陰森森的場面當然不能讓她碰上,萬一她突然闖進來,看見我正在整理我自己的屍體,那……

我鎖上門,心平氣和地開始幹活。那些問題,那些可怕的問題,一次又一次地湧上來,可每一次都被我強行憋了回去,我用呼嚕聲把這些問題扼殺在嗓子眼裡,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們咽回去。與此同時,我繼續干我的活。我把床單整理好,又把墊子弄得平平整整的;我用手指粗粗地給自己梳了梳頭髮,把它們攏到一起,整整齊齊地梳到腦後。接下來,天哪,接下來我可真夠膽大的!我以無窮的耐心把自己歪到一邊的嘴唇撥正,讓它們看起來像是在微笑……我合上了自己的眼皮,還真費了點兒勁,直到它們全都服服帖帖的。這樣一來,我的臉看上去就像個剛剛受過磨難的年輕聖徒。像那個亂箭穿身卻心滿意足的塞巴斯蒂安。

為什麼四下里靜悄悄的?又是為什麼,這會兒在我的記憶里會冒出一個聲音?那是我曾經含著眼淚聽過的聲音,一個黑女人的聲音在唱著歌:「我知道天主已經把手放在了我身上。」這事無緣無故,就這麼自己發生著。一個被割裂出來的影像,我,站在我自己一本正經的冰冷屍體跟前,經過我剛才的一番動作,我成了一個偽裝出來的體體面面的死人。

「哦,深深的河水呀,夜深人靜的時候有你在。」黑女人的聲音哽咽著,反反覆復地唱著:「深深的河水呀,我的心已經到了約旦河畔。」難道會一直這樣下去嗎?難道今天只是這面永恆的鏡子初露端倪?在我的屍體里,時間真的已經停滯了嗎?這雙鬆鬆垮垮張開著的手已經被時間拋棄,還能再度抓緊它嗎?我的屍體,那黑女人的歌聲,還有我那一遍又一遍詢問自己的意識,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可是時間有點不夠用了,我的意識告訴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時間就在那裡。鐘錶上指得明明白白的。我屍體上有一綹頭髮總也不聽話,總搭到我蒼白的前額上,我把它順到腦後,便走出了房間。

過道里東一處西一處斑駁而灰暗,裡面儘是些畫和不值錢的小飾品。我一直走到奶奶睡覺的那間卧房。她的喘息聲很輕,時不時還被哽咽聲打斷。這喘息聲我太熟悉了,在我遙遠而灰暗的逝去的童年,多少次總是它陪伴我進入夢鄉!在這喘息聲陪伴之下,我走到了床前。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多可怕。我得儘可能溫柔地把睡夢中的奶奶叫醒,用手指去撫摸她的眼皮,告訴她:「奶奶,有件事你該知道了……」或者是:「你看得出來嗎?我剛剛……」再不然就是:「早上不用給我送早飯了,因為……」我明白,不管是什麼樣的開場白,都只能使這可惡的結局提早被揭開。不,我沒有權利破壞一場神聖的夢境,也沒有權利超越到死亡的前頭去。

我猶豫著,渾身發抖,差一點就想逃開。可我能往哪兒逃,又能逃避到什麼時候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倒在那張高高的大床旁邊,把頭埋進鮮紅的床單里,就這樣融進漆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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