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火歸一 萬火歸一

等哪天自己立了雕像就會是這個模樣,總督一面不無諷刺地想著,一面舉起胳膊,擺出問候的姿勢,僵立在一連兩個小時的競技和高溫後依然毫無倦意、歡呼不止的公眾之中。時候到了,這是他允諾過的意外驚喜;總督放下手臂,看向他的妻子,妻子帶著節慶日那種空洞的微笑回望著他。伊蕾妮並不知道接下來的節目,卻顯出瞭然於心的神色,一旦學會了用總督所憎惡的那種無動於衷去承受主子的各種奇思怪想,即便是意外她也都能習以為常。她不用轉過身去看競技場,便預見到大局已定,接下來的事情會一如既往地殘忍。葡萄園主利卡斯和他妻子烏拉妮婭最先喊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人群立即不斷應和。「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驚喜,」總督說,「大家向我保證,你喜歡這個角鬥士的風格。」伊蕾妮臉上依然掛著不變的微笑,點點頭表達謝意。「儘管討厭這樣的遊戲,你還是出席了,我們大家都倍感榮幸,」總督接著說道,「我唯有努力把最討你歡心的東西獻給你,才恰如其分。」「你是世間的鹽!」利卡斯高聲喊道,「你把戰神的化身帶到我們這個卑微的行省競技場!」「你現在看到的還只是一半。」總督借葡萄酒杯潤了潤嘴唇,再把酒杯遞給妻子。伊蕾妮飲了一大口,彷彿淡淡的酒香能驅走那久久不散的濃烈血腥和糞便味。競技場上突然一片寂靜,全場期待中,馬爾科的身影異常鮮明,他走到了場地中央;一縷陽光透過古老的帷幔斜射下來,在他的短劍上映出一道寒光,他漫不經心地在左手上提了一面青銅盾牌。「你該不會是想讓他同斯米爾紐的勝利者對決一場吧?」利卡斯興奮異常地問道。「不只如此,」總督答道,「我想讓你們這個行省因這場比賽而記住我,也想讓我妻子不再無聊。」烏拉妮婭和利卡斯鼓起掌來,期待著伊蕾妮的回應,可她只是默默地把酒杯遞給了奴隸,全然不在意第二名角鬥士上場而引發的如雷歡聲。馬爾科一動不動,同樣漠然地身處對手得到的歡呼之中;他用劍尖輕輕敲擊著金色脛甲。

「你好。」羅蘭·勒努瓦邊說邊揀出一支香煙,這是他每次拿起電話以後必做的動作。聽筒里有串線的雜音,有個人在念數字,突然間又沉寂下來,可這沉寂比電話遮在耳孔上的黑暗還要難以捉摸。「你好。」羅蘭又說了一遍,把煙架在煙灰缸邊,在睡衣口袋裡摸火柴。「是我。」電話里傳來讓娜的聲音。羅蘭眯起眼睛,乏乏地伸展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是我。」讓娜徒勞地重複道。羅蘭一直不答話,她又加了一句:「索尼婭剛從我這兒離開。」

按照規矩他此刻應該把目光投向帝王包廂,像往常一樣行禮致敬。他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這樣他將看見總督夫人,當然還有總督,也許總督夫人會像最近幾場競技時一樣,對他莞爾一笑。他不用思考,他幾乎不會思考了,可本能告訴他這個場地不好,在這巨大的古銅色環形場地上,柵欄和棕櫚樹葉掩映著一條條彎曲的信道,此前打鬥的留痕使得信道更為幽暗。前一天夜裡他夢見一條魚,夢見殘破的柱子之間有一條孤零零的小路;就在他披掛上陣的時候,有人在低聲說,總督不會付給他金幣。馬爾科懶得去打聽,又有個人不懷好意地大笑起來,沒有向他轉身,便直接走遠了;後來,第三個人對他說,剛才那位是他在馬西利亞殺死的那個角鬥士的兄弟,可這時他已經被推上了信道,推向外面人聲鼎沸的競技場。天氣熱得讓人受不了,頭盔沉甸甸的,把陽光反射到帷幔和看台上。一條魚,殘破的柱子;那晦澀難懂的夢境,遺忘的深淵使他無從解讀。幫他穿戴盔甲的人告訴過他,總督不會付給他金幣;今天下午總督夫人也許不會沖他微笑。他對場上的歡呼無動於衷,因為此時的歡呼是為了他的對手,相較而言,不如片刻前為他發出的歡呼熱烈,可其中又夾雜著若干驚呼,馬爾科揚起頭,向包廂看去,而伊蕾妮已經轉過身,正同烏拉妮婭說話,總督在包廂里漫不經心地做了個手勢,他立刻繃緊全身,手緊緊地握住了短劍的劍柄。現在他只要把目光投向對面的過道;但他的對手並沒有出現在那裡,卻是平時放出猛獸的那個黑黢黢的通道口的柵欄門升起來,嘎吱嘎吱地響著,終於,馬爾科看見了努比亞持網角鬥士巨大的身影,在此之前布滿苔蘚的石壁隱匿了對手的身形;突然間他確定無疑地知道,總督是不會付給他金幣的,他猜到了魚和殘破的柱子的含義。與此同時,對他來說,對手和他誰勝誰負已經不重要了,這是他們的職業,是命運,但他的身體還是繃緊了,彷彿他在害怕,他身體里有什麼東西在問,為什麼對手會從猛獸的通道出來,觀眾的歡呼中夾雜著同樣的疑問,利卡斯向總督提出了這個問題,總督對這個出其不意的安排笑而不答,利卡斯笑著抗議,覺得有必要把賭注下在馬爾科一邊;不用聽他們接下來的對話,伊蕾妮就知道總督一定會加倍下注賭那個努比亞人贏,然後和藹可親地看著她,讓人給她上一杯冰鎮葡萄酒。而她也一定會邊喝酒邊與烏拉妮婭評論一番那個努比亞持網角鬥士的身材,評論他有多兇猛;每一個動作都已經事先設定好了,儘管人們自己並不知道,儘管細節有些出入,比如也許會沒有這杯葡萄酒,或者烏拉妮婭欣賞那個彪形大漢時嘴型不同。利卡斯無數次觀看過這類競技賽事,是位行家,他會指給她們看那努比亞人穿過關猛獸的柵欄門時,頭盔甚至擦過了高懸在門頂端、離地面足有兩米的鐵刺,他也會大加讚賞那人把鱗狀漁網搭在左臂上的動作多麼乾淨利落。自從很久以前的那個新婚之夜起,伊蕾妮就讓自己縮回到內心的最深處,這一次也一如既往,同時表面上她順從著,微笑著,甚至在盡情享受;在那自由而了無生氣的深處,她感受到了死亡的徵兆,總督將它偽裝在一場公眾娛樂的意外驚喜中,唯有她,也許還有馬爾科,能領會這徵兆,可此刻的馬爾科,嚴峻,沉默,機械,他是不會明白的了,他的身體,在另一個午後的競技場上她曾如此渴望的身體(這一點總督早已猜到,他從第一刻起就猜到了,一如既往,無須他那些巫師的幫助),將為純然的幻想付出代價,因為她多看了一眼那個被一劍封喉而死的色雷斯人的屍體。

在給羅蘭打電話之前,讓娜的手翻過一本時尚雜誌,把玩了一小瓶安定藥片,還摸了摸蜷縮在沙發上的那隻貓的脊背。接著羅蘭的聲音說:「你好。」聲音帶些睏倦,突然間讓娜有種荒謬的感覺,她想對羅蘭說的話會讓自己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電話怨婦,而那唯一的聽眾面帶嘲諷,在屈尊俯就的沉默中抽著煙。「是我。」讓娜說,這句話更像是對她自己說的,而不是對著電話那頭的寂靜說,在這片寂靜里,些許雜音仿若聲音的火花在跳動。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這只不經意地摸過小貓又撥出號碼(電話里不是還能聽見號碼的聲音嗎?難道不是有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向某個人報著數字,而那個聽的人一言不發,在順從地抄寫嗎?)的手,這隻剛剛舉起又放下鎮靜劑藥瓶的手,她不願意相信這就是她自己的手,也不願意相信那個剛剛又說了一遍「是我」的聲音就是自己的聲音,這是她的最後一道防線了。為了尊嚴,什麼話也別說,慢慢把電話掛上,一個人待著,乾淨利落。「索尼婭剛從我這兒離開。」讓娜說,防線崩潰,荒謬開始,安逸舒適的小小地獄。

「哦。」羅蘭說,一邊擦著了火柴。讓娜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擦火柴的聲音,就好像同時看見了羅蘭的臉,他吸著煙向後靠去,兩眼半睜半閉。漁網從那黑巨人手中揚起,像是一道波光粼粼的河流,馬爾科堪堪避開。要是在從前——總督心中有數,他側過頭去,只讓伊蕾妮看見他的笑容——馬爾科一定會在瞬息之間抓住持網角鬥士的弱點,用盾牌格擋長長的三叉戟的威脅,逼上前去,發出閃電般的一擊,直撲對手毫無防備的胸膛。可馬爾科仍然待在戰圈之外,他彎曲著雙腿,彷彿準備一躍而起,這時努比亞人飛快地把漁網收了起來,準備發動新的一擊。「他完了。」伊蕾妮想道,她並沒有看總督,後者正從烏拉妮婭遞過來的盤子里挑揀甜點。「這不像之前的他了。」利卡斯想著,心疼自己下的賭注。馬爾科微微彎下腰,兩眼緊盯圍著他打轉的努比亞人;所有人都預感到的結局,只有他一無所知,他蹲伏著,無疑是在等待下一次機會,只是此前沒能完成他的技藝所要求的行動讓他有些迷茫。他需要更多的時間,比如勝利之後在酒館的歡慶時刻,也許到那時才能理解為什麼總督不會付給他金幣。他沉著臉,等待下一個有利的時機;也許只有到了最後,等他把一隻腳踏在持網角鬥士的屍體之上時,他才能再一次看見總督夫人的微笑;可現在他沒有這樣想,而這樣想的人卻不再相信馬爾科的腳能踏上被割喉的努比亞人的胸膛。

「有話快說,」羅蘭說,「除非你想讓我整整一下午都聽這傢伙給鬼知道是誰的什麼念數字。你聽見了嗎?」「聽見了,」讓娜答道,「這聲音聽上去好遠。三百五十四,二百四十二。」有那麼一會兒,只余這個遙遠單調的聲音。「不管怎麼著,」羅蘭說,「他總歸拿著電話在做點事情。」回答是可以預想到的,她會說出第一聲抱怨,可讓娜令沉默延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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