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武器 追尋者

謹以此文紀念Ch. P.

你務要至死忠心。

——《新約·啟示錄》第二章第十節

啊!給我做個面具吧!

——狄蘭·托馬斯

黛黛下午給我打電話,說喬尼不太好,我立刻就趕到了旅館。幾天前喬尼和黛黛住進了拉格朗日街上的一家旅館,他們的房間在四樓。我一看到那扇房門,就意識到喬尼已經窮途末路了。房間的窗子朝向一個黑咕隆咚的院子,下午一點鐘就得開燈才能看報紙或者看清對方的臉。天氣並不冷,但是喬尼裹著一條毯子,縮在一把破破爛爛的安樂椅裡面,椅子上發黃的布條耷拉得到處都是。黛黛顯老了,穿的紅裙子也不協調。這條裙子適合的是聚光燈下的工作場合。在這樣的旅館房間里,它看上去就像一團令人作嘔的血塊。

「布魯諾老兄像口臭一樣對我不離不棄。」喬尼說這樣的話來問候我,屈起膝蓋把下巴擱在上面。黛黛給我搬來一把椅子,我掏出一包高盧煙。我口袋裡還藏著一小瓶朗姆酒,但在搞清楚狀況之前,我還不準備暴露它。最讓人受不了的是那盞燈,掛燈泡的繩子骯髒不堪,爬滿蒼蠅。我看了幾眼那盞燈,然後用手做擋板遮住視線,問黛黛能不能把燈關了,靠窗口進來的光就行了。喬尼看似認真地聽著我說話,視線跟隨著我的手勢,但他明顯心不在焉,像是一隻貓,雖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什麼,但是看得出來注意力完全在另一件事情上。終於,黛黛站起來關了燈。房間一團灰暗,我們反而互相看得更清楚。喬尼從毛毯下面伸出一隻乾瘦的大手,我感覺到他鬆弛的皮膚傳來的溫熱。然後黛黛說要去沖幾杯雀巢咖啡。知道他們至少還有一罐雀巢咖啡,讓我高興了點兒。我一直相信,一個人只要還有一罐雀巢咖啡,就不算是走投無路,還能再堅持一下。

「咱們好久沒見啦,」我對喬尼說,「至少有一個月。」

「你就知道數日子。」他沒好氣地回答,「一號,二號,三號,二十一號。你,無論什麼東西你都要在上面安個數字。這次也是。你知道她為什麼那麼生氣?因為我把薩克斯風弄丟了。不過說到底,她是對的。」

「但你怎麼會把它弄丟呢?」我問他,同時意識到這正是你不能問喬尼的那種問題。

「在地鐵里丟的。」喬尼說,「安全起見,我把它放在了座位下面。坐地鐵的時候知道薩克斯風安安穩穩地待在腳下實在是太妙了。」

「回到旅店上樓的時候他才發現,」黛黛的聲音有點嘶啞,「我只好跑出去找地鐵站的人,還有警察,跟瘋了似的。」

隨後的沉默讓我明白了她的尋覓都是徒勞。但是喬尼笑了起來,那是他的笑法,從嘴唇和牙齒後面發出笑聲。

「大約這會兒某個可憐的倒霉蛋正想從那裡邊吹出點聲音來。」他說,「那是我用過的最糟糕的一支薩克斯風;看得出來羅德里格斯用過,因為中間那段邊上都完全變形了。這樂器本身不差,但羅德里格斯即使只是調調音,也能毀了一把斯特拉迪瓦里提琴 。」

「不能再搞一支嗎?」

「我們正在想辦法,」黛黛說,「羅利·弗蘭德好像有一支。但是喬尼的合同……」

「合同啊,」喬尼補充說,「合同是什麼玩意兒。我得演奏,就這麼回事,而我既沒有薩克斯風也沒有錢買,兄弟們的情況跟我一樣。」

最後這句說得不對,我們三個都心知肚明。現在誰都不敢借樂器給喬尼,他回頭就能弄丟,或者弄壞。他在波爾多弄丟了路易斯·羅林的薩克斯風;他剛簽約要去英國巡演時黛黛給他買的那支薩克斯風,被他又是踩又是砸,摔成了三段。沒人知道有多少支薩克斯風被他弄丟,被他典當掉,或者被他摔壞。而所有這些薩克斯風,當他演奏起來,我都聽到了只有神才能奏出的音樂——假如天國放棄演奏豎琴以及長笛的話。

「喬尼,你什麼時候上台演出?」

「我不知道,今天,我猜。黛黛?」

「不對,是後天。」

「所有人都記得日子,只有我不記得。」喬尼抱怨著,把毯子一直蓋到耳朵上,「我差點要發誓演出就在今晚,今天下午就必須要排練。」

「都一樣。」黛黛說,「問題是你沒樂器。」

「怎麼會一樣?當然不一樣了。後天在明天之後,明天又在今天的後面。而今天則在現在的後面,現在咱們正在跟布魯諾老兄聊天。如果能忘記時間,再喝點什麼熱乎的東西,我就會好多了。」

「水就要開了,你等一會兒。」

「我說的不是開水那種熱。」喬尼說。於是我掏出了朗姆酒瓶,效果就像開燈一樣。喬尼驚呆了,張大了嘴,牙齒閃閃發光。就連黛黛,看到他這麼驚喜,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就著雀巢咖啡喝朗姆酒還不賴,喝了兩杯,又抽了一支煙以後,我們三個人都覺得好多了。那會兒我已經注意到了,喬尼一點一點蜷縮起身子,繼續談著時間,從我認識他起這個話題就讓他著迷。我從來沒見過誰會如他一般沉迷於跟時間有關的所有話題。這是個怪癖,是他無數怪癖中最糟糕的那個。但是當他將其發揮得淋漓盡致時,他解釋起時間來的那種風采誰也抗拒不了。我回想起一次錄音前的排練,那是他還沒來巴黎的時候,四九年或者五〇年,在辛辛那提。喬尼那時身材魁梧,我去排練的地方只是為了聽他和邁爾斯·戴維斯 的演奏。大家都勁頭很足,興高采烈,衣著光鮮(也許是今昔對比讓我想起了他們的穿著,喬尼現在穿得又寒酸又骯髒),興緻勃勃,沒有絲毫不耐煩,調音師在小窗後面做著歡快的手勢,像一頭心滿意足的狒狒。正在這個時候,彷彿迷失在快樂里的喬尼突然停了下來,打了不知道誰一拳,說道:「這是我明天正在演的曲子。」大家被硬生生打斷了,只有兩三個人繼續彈了幾拍,像是火車一下沒剎住。喬尼拍著額頭,一個勁兒地說:「我明天已經演過這支曲子了,太可怕了,邁爾斯,我明天已經演過這支曲子了。」誰也沒辦法讓他從這個念頭裡解脫出來。從那一刻開始便一發不可收拾,喬尼心不在焉地演奏,一心只想離開(回去繼續吸毒,調音師咬牙切齒地說)。我看著他離開,跌跌撞撞,面如死灰,我問自己,如此這般,還能維持多久。

「我覺得要給伯納德醫生打個電話。」黛黛說,用餘光瞥向喬尼,喬尼正小口喝著朗姆酒,「你發燒了,而且什麼東西都沒吃。」

「伯納德醫生是個可憐的廢物,」喬尼舔著杯子說,「他肯定會給我開幾片阿司匹林,然後會說他非常喜歡爵士樂,比如雷·諾布爾 。你想想看,布魯諾。如果我手頭有薩克斯風,我就會給他來上一曲,讓他屁股著地,從四樓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滾下去。」

「無論如何,吃點阿司匹林沒有什麼害處。」我說,用餘光瞥向黛黛,「你如果願意,我走後就給他打個電話,這樣黛黛就不用下樓了。另外,這個合同……如果後天開始演,我想還有補救的機會。我還可以試著問羅利·弗蘭德要一支薩克斯風。再不濟的話……問題是喬尼你以後必須得小心點兒。」

「今天就算了,」喬尼看著朗姆酒瓶說,「明天吧,等薩克斯風到手再說。所以現在沒必要再談這事兒了。布魯諾,我越來越清楚地發現時間……我覺得音樂總能幫助我們多少搞懂一點這個問題。好吧,不能說是搞懂,因為我其實啥也不懂。我只能發現那裡有些什麼東西。就像是那些夢,不是么,在夢裡你開始懷疑一切都徹底完蛋了,所以你提前就會有點恐懼;但同時你又對什麼都不確定,也許一切都會像蛋餅一樣翻個身,突然你就跟一個漂亮小妞睡在了一塊兒,一切都是那麼神聖地完美。」

黛黛正在房間的一角洗杯子。我這時發現他們連自來水都沒有;我看到一個印著粉色花的臉盆和一隻水壺,那隻水壺讓我聯想到動物木乃伊。喬尼用毯子半遮著嘴,繼續喋喋不休著,他看上去也像個木乃伊,膝蓋抵著下巴,黝黑而光滑的臉被朗姆酒和身體的熱度漸漸潤濕了。

「布魯諾,我讀過幾篇關於它的文章。這個問題很奇怪,而且真的很複雜……你知道,我覺得音樂就有幫助。不是幫我搞懂它,因為實際上我啥也不懂。」他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發出的聲音就像是在敲椰子殼。

「這裡面什麼都沒有,布魯諾,空空如也。這玩意兒啥也不想、啥也不懂。說實話,我從來都不需要它。我全身只有從眼睛往下才有理解的功能,越往下理解能力就越強。但那不是真正的理解,我同意這一點。」

「你這樣會燒得更厲害的。」黛黛從房間深處抱怨道。

「喂,閉嘴。是真的,布魯諾。我從來都不想事兒,只是會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想的東西,但這沒什麼意思,是不是?發現自己正在想事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呢?無論是你想還是隨便換另外一個人想,那東西都一樣。那不是我,我。我只能利用我想的東西,但總是在想出來之後,這是最讓我受不了的。哎呀,真難,太難了……一口都沒有了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