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一場暴風雪之後,雪還沒有停。老牧師管那雪叫糖雪。因為他的祖父說,在緬因州,下最後一場雪的時候,楓樹的樹液已經開始流淌,他們把樹液收集起來,放到桶里,熬成糖漿。如果他去過緬因州,那應該是春天。祖父給他們講木柴燃燒,火嗶叭作響,桶里升起甜甜的水霧,他們把剛剛熬好的楓糖倒到剛下的雪上。他坦稱,那真是他們渴望的塵世間的快樂。「他們拌著腌黃瓜吃,我想,可能是怕吃得太多。」他發自內心地高興,顯得很快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儘管心裡清楚,現在認為平安無事,還為時過早。他隱隱約約有一絲擔憂,生怕自己高興得太早了。吃完早飯,老牧師在門廊的欄杆上放了一個玻璃碗,想接點雪。看到雪已經停了之後,他就到薔薇叢,把薔薇枝頭的雪弄到碗里,端回來放到窗台上,讓太陽光照著融化。陽光就像一點火焰,在雪水中間飄動。「燒掉」水中的寒氣。不用問,她就知道,那是為了給孩子施洗禮用的。如果孩子經過一番努力,來到這個世界,這便是給他準備好的聖水。如果這是他唯一的祝福,那將是最純潔的、愛的祝福。這是老人做好準備,在可能發生的最壞的情況下,得到最好的結果。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 講道時,他總是提醒自己,記住這句祈禱文。半夜醒來,黑暗中,她常常看見他坐在床邊,雙手捧著頭。也許他從來沒有真正睡過覺。

然後,經過一天的劇痛、一夜的苦難,小寶寶終於出生了。小傢伙骨瘦如柴,紅紅的,就像一隻剝了皮的兔子。鮑頓看見之後,不由自主、不無哀憐地「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的那些孩子生下的時候都很大、很壯。除了那一個又瘦又小。不過他後來也長得人高馬大,和別的孩子一樣漂亮。我總是這樣想。你不能光看現在的樣子就說……就說……」鮑頓一定要到場,因為他覺得他還能幫上忙,雖然他老態龍鍾,瘦骨嶙峋,淚水迷離。老牧師也希望鮑頓在場。當他決定把那一小碗水端到樓上的時候,他需要鮑頓幫忙。他們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她心裡明白。泰迪頂風冒雪及時趕了回來。也許怕老父親憂傷而死。老父親說,泰迪快當醫生了,得照顧別的病人。她聽見電話鈴響,然後是壓低嗓門兒的說話聲。那是教會的人打來的。鮑頓家的孩子們從四面八方趕回來了,除了那一個。她納悶,還有沒有機會見到「那一個」。她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事情,導致家裡人都那麼排斥他。「哦,」老牧師曾經說過,「他回來,沒什麼好果子吃,只能適得其反。」她聽了之後,沒有告訴他,她多少也明白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護士把孩子洗乾淨,把臍帶結紮好。格雷漢姆太太和沃茨太太給萊拉洗了澡,換了床。看得出,這種事兒她們幹了無數次,動作既麻利,又輕柔。萊拉穿著新換的睡袍,平靜地躺在那兒。汗水已經被薰衣草水擦洗乾淨。她怎麼能這樣平靜呢?她死了嗎?這寂靜似乎意味著,沒有人相信會發生的最悲慘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她的老男人坐在她身邊,放在她手上的老手慘白像死人。她心裡想,為了這一切,他已經耗費了多少年,還要付出多少年?這是諸事發生變化前的那一刻,除了看和聽,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那幢房子寂靜得彷彿屏住了呼吸。她說:「不管怎麼說,你得把孩子給我看看。」

他抬起頭,面帶微笑看著她。「當然,當然。醫生先給小寶寶檢查一下身體。不過他還是需要媽媽。他辛苦了一夜,」他說,「你也一樣。寶貝萊拉。」那麼多的懊悔。

她說:「你在為他祈禱。」

他笑著擦了擦眼睛:「給天堂找麻煩呢。你儘管放心。」

「鮑頓也在為他祈禱。」

「鮑頓也在為他祈禱。事實上,鮑頓家每一個人都在祈禱。」

「除了那一個。」

他笑了起來:「我敢擔保,我們會得到他最良好的祝願。」他臉色蒼白,顯得疲憊不堪。

「那麼好吧,不要停止祈禱。」

「不會的。一兩分鐘都不會。」

「你也可以為自己祈禱,」她說,「為鮑頓。還有那一個。」

護士把孩子抱進來,放到她身邊。那麼小的一個小東西,包在小被子里幾乎看不見。但是他就在那兒,像蠶繭里的蛹。護士說:「他很高興呢!」還談不上給他餵奶。泰迪雙臂抱在胸前,靠牆站著,一言不發,只是看著。老牧師抬起頭瞥了他一眼,他朝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兩個人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老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去拿。我也不知道。不過還是覺得比自來水好。」他在台階上站了好一會兒。下樓之後,用顫抖的手端回一小碗水。她沒有看見碗里有任何光。

鮑頓說:「約翰,我替你端吧。」

老人從櫥柜上面取下《聖經》,打開,讀道:「但你是叫我出母腹的;我在母懷裡,你就使我有倚靠的心。我自出母胎就被交在你手裡;從我母親生我,你就是我的神。求你不要遠離我!因為急難臨近了,沒有人幫助我。 」

一片寂靜。鮑頓說:「是的。我有點驚訝,你會選這段,約翰。很好。只是我沒有想到。別介意我這樣說。」

「第一百三十九章的詩句也很好: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母腹中,你已覆庇我。 」他說,「黑暗和光明,在你看都是一樣。 」他搖了搖頭,「對不起。」他摸索著找手帕,那隻勁兒更小一點兒的手端著碗,結果水灑出來,灑在小寶寶的身上。小傢伙臉上的表情和發出的叫聲都讓人覺得他要發瘋了。

泰迪笑了起來。「這一聲叫得可真響亮。」他走到床邊,「我想,他一直在裝睡呢!」

鮑頓說:「是呀。哦,不過我覺得這還算不上洗禮。確實對不起。碗里還有點水。」

萊拉說:「先把弄濕的毯子拿走。」泰迪解開毯子,把小寶寶遞給她。一個赤條條的小男人,還沒有洗禮,需要安慰。她解開扣子,讓寶寶躺在她赤裸的胸口旁邊,感覺她乳房的柔軟。她們從她身上剪下他的時候,留下的傷口變成一個黑色的結。不過沒關係。他的小臉兒撞著她,撇著嘴,微微顫動的小拳頭找到她的乳房。她朝他轉過身,幫他。

泰迪說:「哦,快看,他多活潑。」

鮑頓心煩意亂,只能說:「還有點水。其實我們也用不了多少。」接著他又說:「又下雪了。如果你想要雪水,這次可好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春天。」

泰迪從他顫抖的手裡接過那個碗,放到一邊,伸出雙臂摟住他。「來吧,」他說,「把頭靠在我身上歇一會兒。你累壞了。」他把頭靠在泰迪的胸口,毛線衣像他一樣皺皺巴巴,又瘦又小。老牧師看著這父子倆。萊拉知道,他一定在想,這就是有個兒子的好處。他轉過臉,看著他剛剛得到的兒子。那麼小,她一雙手就托得起,可是依然充滿生命的活力。他笑了起來,手指尖輕輕地摸著兒子肩膀上那宛如小鳥的骨頭。

就這樣,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幾乎就是當年她想像中把一個孩子藏到外套下面偷走的那種生活。她知道,要抓緊時間。並非總有人想讓你給他唱歌,或者讓你咬他的耳朵,用蒲公英花蹭他的小臉蛋兒玩。外人看了會覺得你好傻,笑啊,笑啊。只要他還沒長得抱不動了,她就把他抱在懷裡,不肯放下。她心裡想,我知道隨後會發生什麼。老鮑頓會把那個故事給他講一百遍。他一定會說,他創造了奇蹟,所以你要叫他的名字。因為他的的確確是你的教父。是的!如果世界上有誰能有個教子的話,非他莫屬。這就是你為什麼那麼喜歡雪的原因。你是用雪水洗禮的。你會納悶,這麼老的一個老人會對你說些什麼?他說的那些話又意味著什麼?他把臉湊到你的臉前,睜大一雙老眼。你注視著他松垂的面頰,奇怪那皺褶里怎麼會長出鬍鬚?一切都那麼奇怪。人們從來都不真的相信自己是從母親的子宮裡出來,又蜷伏在她的乳房上。透過眼帘,我看得見你的眼睛,透過肚皮,看得見你藍色的血管。那種藍色原本就不是要人看見。在《聖經》里,它和六翼天使以及乾枯的骨頭有關。你出生的那天,整個白天都像黃昏,微風吹動窗帘。萬籟俱寂,彷彿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有聲音,只有風來收拾那寂靜留下的殘局。你大肚子,細細的腿,活像一隻濕漉漉的貓,全然沒有小寶寶的可愛。我永遠都不會對你講這些。直到滿月,你父親才鼓起勇氣把你抱起來放到膝蓋上。可是你剛兩周,我們就把你抱到教堂接受洗禮。因為鮑頓一直張羅著趕快給你施洗禮。你父親說,初心固然重要,但也沒有那麼絕對,因為新生兒像雪一樣純潔。鮑頓說,如果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還不趕快去實現初心,它的嚴肅性就要打問號了。

「羅伯特,但願我的生活再也不要有這麼多的『嚴肅性』了。」

「我得說,我知道,你有點偏離了。偏離了你的初心。加爾文和你一個腔調。有過之而無不及。別用這些論調煩我!」也許你會記住他們倆為什麼事情爭論時說話的腔調。

鮑頓認為都是他的錯,或者他是造成錯誤的原因,這當然也很糟。所以,你兩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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