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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聖誕節了。他們在教堂門口掛了一隻很大的花環。下雪了。人們端著一盤盤糕餅,來他們家在客廳里坐了十五分鐘,什麼也沒聊。萊拉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女人們說,看她肚子的形狀很可能是個男孩兒。她沒想那麼多,生男生女都無所謂。有一個女人給她送來兩件帶褶邊的罩衫。一件紅的,一件綠的,口袋周圍都鑲著荷葉邊,讓她想起她買的那件很便宜的裙子,想起往事。她納悶,太太認為她還欠她多少錢。那個女人連一分錢的虧都不會吃。

教堂執事送來一棵聖誕樹,擺放好。她端出頭一天他們的妻子送來的糕餅給他們吃。幾個人在客廳待了十五分鐘。牧師爬到頂樓,拿下一盒裝飾聖誕樹的小物件兒。他說:「已經……哦,這些東西擱在那兒不知道已經多少年了!」這許多年,他一個人過日子,教堂里有聖誕樹,就夠了。他花了一個小時解開那串糾結在一起的小燈泡,然後把插頭插到插座上。燈沒亮,他就「追根溯源」,找已經壞了的燈泡。「小時候,我就盼著過聖誕節。這串小燈泡給我帶來很大的樂趣。」燈終於亮起來。他把它掛在樹上,關掉屋裡的大燈。「我差點兒忘了,」他說,屋子看起來很漂亮,「明年這屋裡就有人跟我們一起樂呵了。」那個盒子最下面放著用線軸、彩色紙和胡桃殼做的小裝飾品。都是孩子們做的小玩意兒。「沒有一樣我們用得著的東西,」他說,「我明天去一趟小雜貨店。」說罷他捧著盒子向頂樓爬去。

她只是看著。他在想明年的事兒,滿懷信心地大聲說,他們將把一個新的小基督徒帶到這個世界。他將用孩童的眼睛看周圍的一切,相信世界原本就是這個樣子。今天,救世主在大衛城為我們而生。很久很久前的那一天。誰是大衛?什麼是救世主?他也許永遠不會想到問這個問題。對他而言,從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在什麼東西上都掛燈、灑金箔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唱歌的原因。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很好。人們會到門口唱歌。衛理公會派教徒、天主教徒、路德會教徒——那些他們幾乎不認識的人。

在聖路易斯,有時候會有幾位「先生」站在門口唱歌。他們唱的歌都和聖誕節沒關係。太太關門過節。她說,這是出於對上帝的尊重,實際上是擔心被永遠關閉。她把窗帘拉得嚴嚴實實,把燈關掉。這樣就不會有人上門。她不敢讓做飯的味兒飄到大街上,姑娘們只能吃冷豆子和乳酪三明治。她把收音機放到自己的房間,音量調得很低,姑娘們幾乎聽不見。那些男人都知道,他們即使把她折磨個半死,她也不會打開門罵他們。所以,聖誕節對那些女孩兒的意義,只是可以在緊閉的窗帘後面借著昏暗的光玩紙牌。太陽落了之後,就打架,哭泣,講那些誰都聽過的、老掉牙的故事。那些故事除了傻瓜之外沒人信。有時候大街上傳來那些「先生」唱的下流歌曲,佩格就跟著唱,好像是在開玩笑。多恩從來不提聖誕節,多爾也不提。他們只是想辦法找一個能過冬的好地方。在旅館工作的時候,萊拉覺得好一點,但她從來也沒有真的喜歡過這個節。現在,她和一個夢想著他的孩子、哼著《平安夜》的老人在一起。他比他想像的更快樂。有人敲敲門,送來一盤餅乾。他端著盤子走回來的時候,說:「薑餅!」好像這對她別有一番深意。有人把糖霜撒在餅乾上做成衣領、紐扣和微笑的嘴,好像已經有個孩子和他們一起過聖誕節了。

她不停地想,等一等。不要抱什麼希望,等一等。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沒有孩子,再做同樣的事情對他那該多麼困難。她已經盡最大的努力為自己施洗禮,她冒著嚴寒走過高低不齊的玉米地。看起來,他們好像已經聽到上帝的審判,無法相信,又不能懷疑。她上千次想過人世間的殘忍,只是為了當那兇殘再次出現時,不至於完全出乎預料、驚恐不已。她希望自己能警告他,哪怕他也知道,她夢裡也會想到這些。孩子一定也知道。因為他就在她那顆飽受驚嚇的心下面。也許他根本就不想來到這個世界。她可以告訴他那些對她而言美妙的事物。因為那意味著,你可以活著而不讓世界發現你。也許天堂會是那樣。田野里是一片片蕁麻和苦苣,誰都可以拿你想要的東西。因為別人都不需要。如果釘在十字架上的賊上了天堂,他也會心滿意足地一直偷下去。因為誰的日子都不會因為他偷東西而變得更糟。她把他描繪成棚屋裡那個男孩兒,釘子穿過他那兩隻髒兮兮的大手。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好像壓在孩子身上的重物。她在心裡對他說,你不會走上那條路。我向你父親保證,你能學會所有的讚美詩。

老人不停地擺弄著聖誕樹上的彩色燈泡,想讓燈光照射得更勻稱。「我祖父說,這是異教徒的做法。大冬天弄來一棵橡樹,還要生火。他說,在緬因州——他是在那兒長大的——有些人壓根兒就不過聖誕節。確實這樣,誰也不知道耶穌是什麼時候誕生的。但是總會有茂盛的草木,需要人們時不時燒掉。基督教徒和異教徒都一樣。我贊同這個想法——德魯伊教徒做那些事情僅僅因為他們喜歡。我們接過他們丟下的精神傳統和宗教儀式,這就是意義之所在。」他的頭髮被燈光映成玫瑰紅。「春天是慶賀誕生的好季節,更是慶賀復活的好季節。萬物復甦。耶穌確實死於逾越節前後。」他不停地說,因為她一直沒有插嘴打斷他。對於他,只要萊拉坐在那兒看著他,時不時吃一塊餅乾,他就心滿意足了。他一個人待的時間太長了。

他說:「一個嬰兒誕生了,滿天的天使在飛翔。這似乎是正確的。加爾文說,我們每一個人都被成千上萬的天使關注著。有一首關於人體的聖歌——『奇怪的是,千弦琴的調子那樣和諧。』因為人的身體那麼複雜,天使有許多事情要做。加爾文認為,天使是上帝對人『有效的關注』,而不是與之分離的個體。」他繼續說。

哦,這很好,她想。但是我知道,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東西。你也知道。她只希望這一切已經過去。她有個孩子,或者沒孩子。她可以不再去想如果老人是和老鮑頓繼續這場談話,對於他那該多麼難。掙扎著爬上樓梯,哭泣,祈禱,弄濕一個小小的額頭。他自己骨瘦如柴,距離墳墓已經只有半步之遙,可還是說不出一句有意義的話。丈夫微笑著看她。她從他的臉上看到,他已經想到了所有這些事情,而且對那些事情了如指掌。這些想法一直在那裡靜候,那麼熟悉,宛如一幢房子,你知道你屬於它,但不願意走過去,而且你懷疑自己一旦走進去,就會下決心永遠離開。他說:「你和我……」聳了聳肩。

她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夜幕低垂,一輪很大的月亮下面,到處都是積雪。基列的點點燈光那邊,寒風吹過茫茫雪野,水塘冰封,玉米地一片狼藉,破爛的棚屋東倒西歪。風吹開又關上任何想要阻擋它的東西。簡直無孔不入,無所不在。她沒有見過哪座風車不曾在狂風中掙扎的,就像馬利筋草一樣。也許多爾就在和這兒很相似的什麼地方。彷彿在夢中,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許多名字不同但看起來大同小異的地方那邊。還有那個男孩兒。埃姆斯太太和她的小寶寶。他們倆在這裡,溫馨的燈光下,懷抱同樣的希望。已經完婚。

小寶寶出生時地面覆蓋著白雪。四月份有時候還會下雪,所以三月份來一兩場暴風雪並不奇怪。不過還是讓他們嚇了一跳。有一天,他們聽到春雨蛙的叫聲。同樣的音調,一次又一次,一聲高一聲低。半夜,暴風雪開始。第二天,為了暖和一點,他們坐在廚房玩金羅美 ,聽窗外呼嘯的寒風。因為積雪太深,風太猛,沒有人來看他們。在這樣的暴風雪中,人會迷路,死在自己家門口的大路上,就像他們在以前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迷路,沒有人認識他們,也沒有人等待他們。老人假裝不是在祈禱。他低著頭,下巴抵到胸口。她只好等著,直到他想起出牌。一把牌從他手裡都掉下來,就像他睡著了,或者死了。然後,他說,應該鏟開一條小路和大路連起來。他甚至吃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想往外走。可是大風吹來的積雪太深,根本不可能。電話線斷了,電線杆子也倒了。不過他們還有燒木頭的爐灶和煤油燈。烤爐里烤著不知道是哪位太太送來的肉糜卷。要不是她身懷六甲、他垂垂老矣,一切都很好。

她說:「我想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

「是的,我猜也是。對不起。」可是他會仔細端詳她,好像以前沒有見過她。現在她坐在他的廚房裡,他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麼。

她說:「我感覺很好。我們倆都很好。」她每吸一口氣,都覺得自己彷彿沉到谷底。她心裡想:如果肚子疼的話,如果有別的異樣的疼痛,我會告訴他嗎?他可是什麼忙都幫不了,知道她肚子疼,他受得了嗎?她又深深地、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氣,希望他不要注意到。人們看起來總是想觸摸那些一碰就疼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哦,她今天的感覺當然不同。事實上,她每天的感覺都和前一天不一樣。胎兒蜷伏在她的肋骨下面,動來動去,坐立不安,一天天長大。如果你仔細想想,一定覺得很怪。她見過母豬和母羊下小豬崽兒、小羊羔。光那蹄子就夠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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