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二天早晨,老牧師穿著星期日才穿的衣服來到樓下。她現在還不怎麼關注哪天是哪天。不過,她可以確定,今天是星期四。有一次,他告訴她,牧師的長袍幫助他記住自己的身份,幫助他克服自己愛生氣的毛病。不管怎麼說,他這身打扮站在她面前,還沒吃早飯就提醒自己的身份是牧師,應該如何行事。他說:「早上好!」

她說:「早上好。」除了等他開口說出自己心之所想,無事可干。她給他的杯子里倒滿咖啡。他坐了下來。

這時響起一陣敲門聲。他去開門。她聽見他和什麼人說話。回到廚房之後,他對她說:「是鮑頓的兒子泰迪。他已經去了一趟那座小棚屋,給那個小夥子留下幾件尺寸更合適的衣服。鮑頓也親自出馬,大清早就去幫忙。泰迪想親自去看看。他快當上醫生了,心想那個小傢伙也許需要他的幫助。可是連他的影子也沒有看見。我們昨天晚上留下的東西動也沒動。」他說,「這事兒很讓我難過。我們把他嚇跑了。」

她說:「這也不是誰的錯。」

他站在那兒,手放在椅背上看著她,顯得疲憊而嚴肅。她彷彿看到他年輕時的模樣。他說:「有的人你第一次看到他就覺得了解他,可是有的人你和他一起待了一輩子,也不會真正了解他。那個細雨綿綿的星期日,你第一次走進教堂,我就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你。這真是不同尋常的經歷。真的。」

「可是你並不真正了解我。」她說。因為他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而她準備再聽他說出這樣的話「我不了解你」。

他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也許是這樣。」

「就是這樣。」她不想站在那兒等著聽他說出這番話。

「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關係。現在越發已經無關緊要了,萊拉。真的沒關係。」

「我想這很好。因為我實在沒有多少可說的。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是誰,不知道我姓什麼。」

他說:「我明白。這對我沒什麼區別。根本就沒有。」

「好了,」她說,「如果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儘管問。」

他說:「是的。」然後他又說:「你也看得出,我不願意問這問那。這讓我心裡很不舒服。但是我覺得有些事情還是弄清楚為好。我不由得納悶,你為什麼要到那個棚屋?你在那兒都做什麼了?」

「我本來是到河邊看鵜鶘的,看見棚屋,想起我在地板下面藏了點錢。我看見屋子空著,進去後發現錢沒了。我就想最好能休息一會兒,便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曬太陽,曬著曬著就睡著了。後來醒了,那個小夥子站在那兒看我。」

「你壓根兒就不認識他?」

「從來都沒見過他。真的。」

「是,當然是真的。」他接著說,「我真不願意這樣問你,萊拉。但是我聽說你跑到那兒了,我就想,你一定不高興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和我一起待在這兒你不高興。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會很難。但我以為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可以接受。可是我從來沒想過我們會有個孩子。我以為我早已學會不把心放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但我發現,我一直在想這個孩子——時時刻刻都在想。所以,一想到你或許會帶著孩子離開,我就寢食難安。」

她說:「我沒想離開。這可是我最不可能想到的事情。」即使這話不是百分之一百的真話,也還算實話,「我只是想去看看鵜鶘,結果全亂套了。我沒想到會這樣。我想那點錢或許可以派點用場。我攢了一夏天,才攢了那點錢。」

「我問你只是想知道,我怎樣做才能讓你心安理得地待下來。」

她說:「我的孩子要有一個老牧師做他的爸爸,在一幢溫暖舒適的房子里長大,能一周三次吃上火腿、雞蛋。能背會所有那些讚美詩。你會看到的。」

「哦,」他說,「太棒了,太棒了!」然後坐下來吃早飯。做飯前禱告時雙手微微顫抖。她想,如果告訴他她是想用那點錢給他買一件禮物,他一定會更高興。但是聽起來好像說謊,倘若那樣,他就不會再相信她。

她說:「棚屋外站著的那個男孩兒是個很醜、很臟、很孤單的小傢伙。被嚇得要命。我想他一定是個沒人照顧、沒人待見的小可憐。」

他看著她,輕聲說:「我了解你。我真的很了解你。」眼睛裡含著淚水。

「我想,這很好。」她聳了聳肩,轉過臉,「也許我不像別人那麼難了解。我也沒有理由比別人難了解。再來點咖啡?」她沒法兒像他跟她說話那樣和他說話。棚屋裡那個男孩兒,似乎很了解她。結婚了?嫁給一個牧師?聽起來好像你在編故事!你懷的是他的孩子?雖然沒什麼惡意,但聽起來好像他知道的再清楚不過了。這樣一來,她對老牧師說她壓根兒就不認識那個男孩兒反倒像是在撒謊。這麼多年以來,他好像一直在她的視野邊緣:孤苦伶仃,他的全部生命只剩下一點點可憐的自尊的「餘燼」,只能用卑鄙和善良呵護那一縷要散盡的青煙。人們用異樣的目光看你一眼都能給你帶來最深的傷害和恐懼。她想,這個老人英俊、善良、很有耐心。可是如果他那樣看我,我也許會死。不過,現在他是我的了。如果我願意,我可以隨便摸他、碰他。所以,當他送上咖啡的時候,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他的頭髮。她也可以對他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並且從中得到樂趣。

他撫摸著她的手,然後說:「我一直在想,萊拉,我這把年紀,已經不適合去別的教堂工作了。但是我們至少可以搬到另外一幢房子住。教會可以把這幢房子租出去,用租金支付新房子的費用。我們可以因此而有一個新的開始。我們可以擺脫周圍那些已經看得太久了的東西,一切重新開始。」

她說:「哦,我告訴你一件事情。那是我上次要去看鵜鶘時發生的事情。」

「你在這兒待著還好吧?」

「很好呀。」

「你不介意傢具上的道道刻痕、疤痕嗎?不介意已經去世的人留在這裡的靈魂嗎?不介意上帝就在我們的客廳里嗎?」

「我覺得,沒有他們在這兒,我會感到孤單的。」

他說:「我想,你真是太善良了。不過我還是同意你搬走,雖然我肯定會很想他們。」

「你當然會。」她的面頰貼在他的頭髮上。她心裡想,肚子里的孩子也知道這些。他不只知道她有時候感覺到的恐懼,不只知道寒冷。

也許他在想念埃姆斯太太。他從來沒提過她的名字。一個非常可愛的女人。他的書房裡掛著他們倆的結婚照。他從來沒有主動拿給她看,也沒有藏起來不讓她看。他的衣服領子立著,旁邊站著一個漂亮姑娘,一隻手搭在他的臂彎上,另外一隻手拿著一束玫瑰。前邊那個大一點的卧室現在是客房——其實壓根兒就沒有來過什麼客人——那應該是他們生兒育女的地方,也是鮑頓給孩子施洗禮的地方。那時候,鮑頓還非常年輕,年輕得讓人難以想像。他站在那兒抽泣,一邊祈禱一邊往那個小腦袋上淋水。兩個年輕人站在屋子裡,其中一個是耶穌基督。一個不知道該如何辦,另外一個什麼都知道,只等鮑頓自己琢磨如何用文字表達。哦,這事兒她就不知道了。那孩子滿身血污,鮑頓便把他抱起來,衷心為他祝福。這事兒她明白。她希望自己能為棚屋裡那個男孩做同樣的事情,好好地對待他。他渾身髒兮兮的,一想到自己是誰就渾身顫抖。泰迪找他去了。只有泰迪一個人到森林裡,那個男孩看到他,也不會嚇跑。他只能搭上一天的工夫找他。他正在學醫,這次回來只是為了給母親和老鮑頓檢查一下身體。萊拉身懷六甲,沒法在大冷天出去找他。所以那個男孩兒現在一定是一個人待著。

她拿著《聖經》回到卧室,在靠窗戶放著的搖椅上坐下。梳妝台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她一看見就鬧心,趕快找了一塊抹布擦掉。已經是冬季,外面沒什麼事情可干,她就做點家務。這些年,因為老牧師孤身一人,教會裡的女人隔一兩個星期都來幫他打掃衛生。現在因為他的妻子懷孕,她們還是照來不誤,干點重活兒,也希望能保護他免受勞頓之苦。可是屋子裡總是落滿灰塵,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

她對老人說,她想讀《約伯記》時把「約伯」(Job)念成「工作」(job) 。因為按字母拼寫,就應該這樣念。他聽了強忍著沒有笑出來,擦掉眼角一滴淚水,告訴她約伯是人的名字,發音和工作不同。她聽了一下子覺得那本書索然無味。不過她還是堅持要讀,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假裝她並沒有犯一個低級的錯誤,儘管他很清楚,那就是一個低級的錯誤。他說:「你總有辦法找到最難的部分來讀——對剛開始閱讀的人,對所有的人。這本書很好。也是聖典。」說完這番話,他笑了幾聲,算是安慰。

於是她坐在窗口那把搖椅上,攤開《約伯記》放在膝蓋上,看自己能讀懂多少。她很奇怪,為什麼塵土會那麼均勻地落下來,更像雨,不像雪。因為雪會被風吹得薄厚不勻。一幢好房子里,空氣靜止不動,萬籟俱寂,只有時鐘滴答滴答地走著,沒有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