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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越來越大,她系好外套扣子,翻起衣領。走到離基列還剩一半路的時候,她停下腳步,自言自語:「這可不行。」迴轉身又向棚屋走去。屋裡和屋外幾乎沒什麼區別。小夥子蜷縮在她曾經躺過的那個角落。那兒稍微避點風。他裹著一塊破毯子,枕著那個小包裹,看了她一眼,動也沒動。她脫下外套,蓋在他的身上。「就今天夜裡,」她說,「蓋上它你或許能睡一會兒。」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讓自己在外套下面躺得更舒服一點。她把衣領拉起來,蒙住他的耳朵。「覺得好點兒了,對吧?」他笑了笑。

她開始往基列走,穿過明亮的陽光、凜冽的寒風。玉米稈搖曳著,枯黃的葉子沙沙響。幾隻鵜鶘先是在水面上游弋,過了一會兒又在她頭頂飛翔。因為風直往嗓子眼兒里灌,她幾乎不能仰起頭看看它們的真面目。她心裡想,自己挨凍的時候,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也覺得冷?她覺得胎兒動了動。她說:「別擔心,你不會過這種苦日子的。我們一進家門兒,一切就都好了。」但是,她心裡想,這也許不是誰都能幹出的漂亮事兒。最好想想別的事情。不過不是那件。不是在雪地里尋找多爾。不是在玉米地里迷路。她踩著別人的腳印進去,為什麼就不能再踩著那腳印出來?但是沒有雪的地方就沒有腳印,地邊兒沒有,再往裡也沒有。只有冰封雪凍的土地。誰都知道在玉米地里迷路是什麼樣的情形。她瞎碰亂撞,嚇得要死。玉米稈很密,沒過頭頂,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後來,完全是憑運氣,她才終於回到大路上。她汗流浹背、渾身是土。那時候,因為找多爾,她的腦子也不正常了。如果真的找到她,她該怎麼辦呢?她想給她蓋上點東西,讓她暖和起來。好像無論什麼東西都能讓她暖和。第二天,真的下了一場大雪,一連下了幾個小時,從那以後,她就斷了找多爾的念頭。

有時候,他們圍坐在篝火旁邊,正是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因為燒的都是潮乎乎的、樹液很多的松樹枝,青煙繚繞,噼噼啪啪,火苗發出嘶嘶嘶的響聲。萊拉端著一碗油煎過的土豆泥。一片一片,黑乎乎的。她很愛吃。輪著多爾做飯的時候,她總是把煎得酥脆的那幾塊留給萊拉。梅麗坐在她旁邊,離得很近,看著碗里的土豆餅。萊拉一次咬一點,慢慢地吃。梅麗說:「我看見有什麼東西爬到你碗里了。真看見了。腿還動呢。」她來回動著手指模仿蜘蛛爬行。萊拉看了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萊拉說:「沒有蜘蛛。」梅麗說:「別說有沒有,是不是。只說我看到了什麼。」她一邊說一邊又伸出手指學蜘蛛爬。

萊拉說:「我要告訴多恩。」

「是嗎?你告訴他什麼?」

「你想害得我把晚飯倒到火里。」

梅麗說:「那可沒必要。我從來不怕蜘蛛。你要是不小心吃了蜘蛛,可以把它吐出來。那玩意兒味道怪怪的,你一下子就能感覺到。而且你能感覺到它的腿在你嗓子眼兒里來回亂動。我有一次咽下去一隻蜘蛛,也沒有死呀。你要是不想吃,我可以替你吃掉那碗土豆泥餅。」

萊拉坐在那兒,碗放在膝蓋上,只顧著想那隻蜘蛛。梅麗湊到她跟前,一邊看著她,一邊朝她吹氣兒。多爾看見萊拉還沒吃完,就說如果不吃就揍她。實際上她是想讓梅麗知道,想用這種方法把萊拉那碗飯騙到手,沒戲。萊拉覺得多爾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那意思是,梅麗是比你聰明,但是你有我,我替你留心著呢!

梅麗壓低嗓門兒說:「她總說揍這個,揍那個。實際上她誰也不會揍。」

多爾說:「我有可能揍你。」不過梅麗說的沒錯兒。多爾從來都不揍人。誰都知道她是個善良、文靜的女人。那把刀和她臉上的疤痕是她要保守的秘密。這個秘密不容易保守,也不能永遠保守。她只有在萊拉面前毫不避諱。因為她知道這個姑娘愛她。有一次多恩看見她用那把刀給萊拉削頭髮,一縷一縷的頭髮掉了下來,他說:「哦,你可讓我長見識了。」

這時,萊拉離基列還有一半的路。天空灰暗,風彷彿是這塊土地的主人,使勁搖晃著樹木。所有的樹都在呻吟。好在大家都認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循環往複,永無止境。風和日麗的今天意味著溫暖如春的明天。陽光明媚的早晨意味著天氣晴朗的下午。冬天在你不知不覺之間,接管了萬物。好像世界睡了一覺醒來,既驚訝又不驚訝。梅麗現在的情況怎麼樣?她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做任何事情。甚至可能在坐監獄。萊拉聽說,有的女人開著轟炸機飛到大洋那邊去打仗,她便想到梅麗會幹這種事。不管在哪兒,甚至在監獄裡,她也會過得比別人好。她會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想出的任何主意都比別人有趣得多。也許她過得很好。萊拉見過太多次鳥兒如何破殼、牛犢如何出生。很快它們就會做那些別人無法教會的事情。它們會顫巍巍地站起來,抓撓著,或者含著媽媽的乳頭吃奶。這當兒,它們的眼睛亮光閃閃。世界如此美好。這時候,小孩兒可以和它們一起玩。因為他們的眼睛也清澈明亮,它們發現他們那麼聰明。然而,時光荏苒,牲畜還是牲畜。而漸漸長大的孩子們也只是勉強度日的過客。梅麗是否只是什麼地方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用那樣的目光看著你,彷彿在說:我不想和你說這些。萊拉對肚子里的孩子說:「不要著急。我會盡最大的努力照顧你,就像多爾對我那樣。」她一邊說著,一邊笑了起來。可憐的老多爾。她又想起那個快要長大成人的小夥子,蜷縮在她那件女式外套下面,凍得要死要活。也許不等別人看見他穿那件衣服,他就凍死了。她本來應該把他領回家。怎麼也得把他帶走呀。不。驕傲會把他害死。哦,她想,什麼糟糕的事兒都會發生。

如果她從那筆錢里拿走一點兒,就可以買張日場電影票,也許再買一盒爆米花。她可以坐在黑暗之中漸漸暖和起來,再看一遍《碧血金沙》 。至少很暖和。然後再回家。她不想就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走進他在教堂的辦公室,生怕老人看了著急。她和他一起看過這部電影。他還給她讀過那本小說,讀過雜誌上介紹這部電影的文章。所以,他一直在等片子在基列上演。在電影院,在黑暗中,他握著她的手。這是最好看的一段。她一直在想,我不需要看破衣爛衫的人們吃豆子。我看到的太多了。雖然和他一起坐在電影院很舒服,但是看到電影里的人開始槍戰,她還是有點高興,因為電影快演完了,她更想早點回家。她喜歡看電影,電影里的人都穿著漂亮的衣服,還跳踢踏舞。和她在雜誌上看到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如果她有點錢,她就會走進路邊的小飯館,喝一杯咖啡,吃一塊蘋果派。如果她有點錢,她就會走進那家折扣商店,看看衣服式樣或者別的什麼。隨便怎麼做都可以。她覺得人們開始注意她了。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人都不會挺著個大肚子在寒風中這樣走,至少得穿一件外套。這些日子,她幾乎已經忘記有人可能會和她說話的恐懼。現在,那種恐懼的感覺又襲上心頭。只要能避免,她就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那會讓她覺得又回到過去的時光。沒有錢,無所事事,人們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不過教堂就在眼前。這也很像過去。為了躲避風雨,走了進去。她可以坐在椅子上,等待,直到身子不再顫抖,手指不再疼痛。然後她就到辦公室找他。他會說:哦,親愛的!把他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兩個人一塊兒走著回家,做晚飯。她會告訴他,她很好,很好。她只是出去散了一會兒步。

太冷了,她還是不由得渾身顫抖,便把手放到兩條大腿之間。腳趾凍得生疼。想什麼也沒用。教堂里總是一片寧靜。無論哪兒有一點兒響動都聽得一清二楚。寒風像現在這樣呼嘯而過的時候,教堂就像破舊的穀倉,你聽得到釘子被風揪扯鬆動的吱吱聲。不過還是一片寂靜。穿堂風呼嘯而過,不過那個小夥子可以躺在長椅上,蓋一兩條毯子,熬過這場風暴。誰也不會介意。如果她想到情況會變得這樣糟糕,一定讓他跟自己一起走。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想到老人可以找人開車把小夥子接到鎮子里。她一直沒習慣坐車。其實,對於他只是一句話的事兒。大多數情況下,需要辦的事情都能辦到。即使那意味著鮑頓開著他那輛德索托親自出馬。可是,她到他的辦公室的時候,老牧師不在。他當然不會故意藏起來逗她玩兒,不過她一開始就是這麼想的,以為他和她開玩笑。那個房間覺得他應該在。整個教堂也覺得他應該在。住在房子里的人對此卻渾然不知。對於他們這很自然。你也許會拿起屬於什麼人的什麼東西,心裡想,他們的東西怎麼會是這樣?倘若那些人讓你討厭,你更覺得反感。可是,如果滿屋子都是某人留下的痕迹、他的思想乃至他的呼吸;如果那裡的東西早已褪色,他們卻視而不見,東西難看,他們卻毫不在乎,傢具什物也被他們的習慣磨蝕,而你只是如一股穿堂而過的冷風經過,一切顯得那麼古怪。她確實希望至少能想辦法告訴他那種生活的艱難;告訴他,從寒冷中走進一個溫暖的房間時你感覺到的疼痛。此刻,她很生氣,他居然在別的什麼地方,她幾乎哭了起來。這裡是他度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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