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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越來越大,她就坐在自己屋子裡的那張桌子旁邊,想事兒。他不在家的時候,她覺得那麼孤獨冷清,總是將房門反鎖著。他從來不進她的房間,從來不講《以西結書》,也沒再問她關於多爾的事。就連把那把刀子還給她的時候也沒有。她提到那件事的第二天早上,早餐桌上,奶油罐和砂糖碗之間就出現了那把刀。刀身和刀柄摺疊在一起,沒有什麼危險。她一直把那把刀放在那兒,直到他對她更了解一點才把它收起來,似乎怕他想知道那把刀擱在哪兒了。多爾把刀磨得飛快,刀刃甚至有點磨損,不再閃光。只剩下萊拉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她就打開那把刀。多爾的耐心和恐懼彷彿都滲透到刀刃里。她常常往磨刀石上吐一口唾沫,然後便傳來沙沙沙的磨刀聲。多爾一邊磨刀,一邊想自己的心事,直到把刀磨得鋒利無比。「不關你的事兒。」她經常這樣說。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卻說:「你最好拿著這把刀。把它沖洗乾淨。有機會的時候把它藏好。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用它。」

這是多爾留給她的唯一的物件兒。這件東西太好了,不能扔掉,太危險了,不宜保存。可是,除此而外,她還能有別的什麼選擇呢?刀柄是鹿角做的,因為不知道有多少人用過,磨得溜光,上面還有污漬。刀柄的形狀抓在手裡正合適。多爾從來不是某個物件的第一個擁有者,如果她能避免,也從來不是最後一個使用者。總有東西可以拿來交換,哪怕只是幫人家幹活兒換來的。每一樣東西背後的故事都是某個女人是從某個傢伙那兒弄到的,而他也是從別人那兒偷來的,其實也不能真的算偷。因為那個女人還沒來得及用那玩意兒。那傢伙知道,她是在一位堂兄要死的時候,從他家拿走的。堂兄還有別的兄弟,所以,她沒有權利把刀拿走。而那個傢伙對刀沒有好感,就很便宜地賣了。

每一樣東西都因為使用或意外而帶上污漬或者磨損的痕迹,就像一張臉或者一隻手。有些東西你不能不尊重,那把刀就是這種東西之一。有時候一位陌生人會在火堆邊盤腿坐下,就像那些如果想走立馬就可以起身離開的人那樣。他們會查看他背上背著什麼。有可能什麼都沒有,也可能是任何東西,就像吹來的一陣風。有時候,他會帶著這樣一把刀,彷彿在說「我連一隻蒼蠅也不會傷害」!那副樣子會讓多恩瞥一眼亞瑟,然後他們就會花很長時間,小心翼翼地送他上路,生怕惹他生氣,因為他看上去就是那種一有機會就會找茬打架的人。蛇、刀、陌生人、漫天的烏雲——你的身心感覺到什麼。他們意味著什麼。他們也許正在去什麼地方作惡的路上,碰巧從你身邊走過。可你怎麼能知道呢?也許曾經有二十個人擁有過那把刀,可是只有一兩個人用它傷害過人。一次刺殺不會給刀留下「疤痕」。一把刀不會「厭煩」自己被製造時的意圖。

她很難過,那塊圍巾已經蕩然無存。本來那會是給老人講述多爾的故事的一個很好的話題。多恩把圍巾扔到火堆上的時候,像變魔術一樣,眨眼之間便灰飛煙滅。火舌還沒有舔到他的手,圍巾就著了。因為那圍巾已經磨得不成樣子,有的絲線糾結到一起,留下一個個窟窿透著亮。星星點點的灰色還殘留著一點粉紅,讓人想起那曾經是玫瑰花的圖案。他連那塊破圍巾是什麼都不知道,更不明白為什麼她們一直珍藏著它。它已經派不上半點用場,只能紀念她們共同度過的歲月。在萊拉和多爾眼裡,沒有比失去這塊圍巾更糟糕的事情了。無言無語,也無聲音可聽。對於事物這是正確的。對於人也是正確的。確實如此。所以那把刀被老人放下之後就一直沒人動過——在廚房的桌子上,緊挨砂糖碗。那個碗缺了蓋子和柄,是那個叫約翰·埃姆斯的男孩兒打壞的。他的母親和父親還記著那一天。因為暴風雪,孩子們都待在家裡。廚房最暖和,大伙兒便都聚在那兒,他們正在烤麵包。這樣的天氣孩子們都急著出去玩雪。老牧師說,他希望永遠記住這一天。並不是因為暴風雪的日子那麼少見,也不是因為他們不常聚在廚房。而是因為,他們使得父親滿臉嚴肅,使得母親滿心悲傷,所以他們心裡也不快樂。萊拉對孩子說:「世界已經存在了那麼久,什麼東西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你要小心謹慎。實際上,你從來都不會知道自己手裡握著什麼。」她想,如果我們在這兒待著,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坐在桌子旁邊。我忙著做飯給你吃。窗外雪花飄飄,看到我們在這兒待著,老牧師那麼高興。他會到書房裡為這一切祈禱。窗台上,天竺葵開得正盛。紅色的。

不要不知足。她對自己說。多爾討厭下雪。

她像想別的任何東西一樣,還在想以西結。那個男人抱起扔在曠野里的嬰兒。那時我用水洗你,洗凈你身上的血,又用油抹你。 那血污只是沒有人照顧你的恥辱。為什麼這會是恥辱?孩子只是孩子。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或者不發生什麼事情,他都無法避免。從小棚屋傳來那個女人呼喚她們的聲音也許是萊拉想像出來的。她永遠不能去問。多爾說:沒有人會來找她。有一段時間真的沒人來找她。萊拉一定希望有人呼喚她們。看到她已經遠去,那人心裡一定會感到一絲遺憾。

為什麼這很重要呢?小時候,多爾把她抱起來的時候,洗刷了她的恥辱,當然只是一部分。她已經有一個月沒有見到她了,甚至不知道她們倆居然在同一個城市。那天夜裡,多爾突然渾身是血出現在她的面前。多爾瘦骨嶙峋,睡不著覺的時候就磨刀,雖然那把刀已經非常鋒利,她還在不停地磨。有時候,萊拉會在睡夢中被磨刀聲驚醒。多爾總是隨身帶著那把刀。她把它插在綁腿上,要用的時候,隨手就能拔出來。那天夜裡,多爾終於回到她身邊時,面色蒼白、渾身顫抖。萊拉給她洗了半天,才找到傷口。她一直藏在什麼地方,直到天黑才敢回來。她的連衣裙寬鬆,所以刀口上流出來的血沒有和布粘到一起。那血也不都是她一個人的。也許大部分是別人的。可憐的老婦人好像為自己還活著沒死很是羞愧。她說:「我真不願意給你找麻煩,孩子。」她說,「我和他打起來之後,心想這回肯定完蛋了。我以為我今天早晨就會死,或者死在來這兒的路上。現在就不知道了。」於是萊拉盡量讓自己溫柔,多爾盡量讓自己勇敢。到處都是血跡。第二天早晨,警長來了。他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你這個年紀的老太太會持刀打鬥。」多爾掙扎著說:「他也不是個童子雞呀,怎麼那麼不經打。」警長笑著說:「看起來你肯定是贏了,他毫無疑問輸了。你們倆都夠嗆。」他是在拿這難得一見的刑事案件「自娛自樂」呢。多爾也知道。她的臉和手已經洗乾淨,頭髮也梳得溜光,那一堆破爛衣服藏到了床下。所以那種慘狀已經看不到了。萊拉用那把沾滿血污的刀劃破多爾的裙子,包好傷口之後,又用別針把那道口子別好,這樣一來至少不是衣不蔽體了。他們拿來一副擔架。

警長說:「她是你媽媽?」

萊拉說:「不是。只是幫忙。她找到我的門上。」多爾盯著她看。也許萊拉只是累了。但是,從那一刻起,她就想到什麼說什麼,真假難辨。

「她那把刀在你手裡嗎?」

「我沒見過什麼刀。估計她來我這兒的時候沒有帶。」

「好了,」他說,「我們得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那玩意兒一定削鐵如泥。」

萊拉說,我把那個該死的玩意兒藏在長襪里了,緊貼大腿——那塊地方是密蘇里任何一個姑娘藏東西的首選之地。估計也是你想看的「首選之地」。她也許甚至會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脫給你看。她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撒謊,是因為多爾用那樣的目光盯著她。警長說:「有人取擔架去了,看來我們得把她抬到監獄裡去了。」多爾閉著眼睛,抿著嘴,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顯得心滿意足。她甚至都沒有轉過臉去掩飾那塊疤痕。她說:「要是惡有惡報的話。」磨那把刀的時候,她也許一直在想,用它砍哪兒最合適呢?一兩刀就得讓他見血。現在,倒是如願以償了,只是他沒把她也殺死。至少沒有讓她立刻就死。他們把她往監獄裡抬的時候,萊拉躲在後面,從長襪里拿出那把刀,藏到多爾來找她時必經的那條小巷裡一個接雨水的桶後面。如果有人來找,肯定能找到。多爾被抬走三周後,人們不再議論她的事情了,萊拉又把它取出來,塞到長襪里。

人們說,多爾非常虛弱,不適合接受審判。她的傷口好了一點之後,警長在他辦公室前面的人行道上擺了一把搖椅。每天下午,讓她坐在椅子里曬太陽,她的腿上蓋一條毯子,身上穿著不知道什麼人給她找來的一件肥大的棕色長裙。人們來看她的時候,她也看著他們,鎮定如常,儼然一個驕傲的老野蠻人。臉上那塊疤痕就像她不願意洗掉的血污。他們和她保持一段距離,儘管誰都知道,她的腳脖子被銬在椅子上。萊拉儘可能多地來看她。多爾用同樣的目光看著她,什麼也不說,只對她說了一句「我不認識你」。後來,警察忘了把她的腳脖子銬在椅子上,或者他們想讓她知道,法律也拿她沒辦法。總之,有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她就不見了人影,拄著他們給她的那根拐杖,消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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