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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星期日之後,她每個星期日都到教堂,手放在牧師的臂彎里。每個星期,她的肚子都會更大一點。人們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想像。他對他撒下的種子相當高興,當然也有點羞澀。他說,像他這樣一個老傢伙,總得做好思想準備,聽人家說三道四。他絞盡腦汁想對她好,總是想弄明白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不想讓她生氣,哪怕這意味著少去看鮑頓幾次。知道「生氣」這個詞兒之前,她生過氣嗎?她覺得自己有權利生氣嗎?他確實說過,世上的事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是一個神學問題,至少是哲學問題。她說,她想他是對的,因為他肯定知道。

有一次,他們一起散步,她一直默不作聲,他便問她心裡想什麼。「沒想什麼,真的。生存。」他驚訝得笑了起來,笑完又向她道歉。他說:「我倒很想知道你對生存的看法。」

「有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他點了點頭:「不管是怎麼回事兒,都不容忽視。」他從路邊撿起幾塊小石子,朝籬笆柱扔過去,有時候就能打中。

「不容忽視。」她說,在心裡琢磨這個詞兒。她已經取得不容忽視的進步。在她看來,如果能掌握更多的辭彙,就一定能更好地明白事理。這得花點時間。「你應該教我。」

「只要你願意,我當然會教你。」

玉米高昂著頭,肥大的、落滿塵土的葉子沙沙沙地響著。這陣子,至少這些事情和她毫無關係。他連洗鍋刷碗都不讓她干。

「我一輩子都不願意自己愚昧無知。但是從來也沒能讓自己變得聰明起來。」這話是真的。除了聊聊自己日復一日的感覺之外,他們還應該有許多別的話題。於是她開始編故事,只是為了能聊點什麼。

他說:「我想,我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但是,我從來沒有認為你愚昧無知,萊拉。即使我想那麼認為,也不能。」

「哦,你一旦開始教我,就會發現我有多笨。」

「那就試試看。」

她說:「我得弄明白『生存』的意思。你一直在用這個詞。我花了好長時間才弄清楚你的意思是什麼。」

他點了點頭。

她說:「我有許多東西都沒弄明白。幾乎什麼都不懂。」

他拉著她的手,一邊走一邊輕輕搖晃著,儼然一個心滿意足的人。「我和你的感覺幾乎完全一樣。我真的這樣想。所以,這很有趣,」他說,「你和我聊就是了,我能聽明白你在想什麼。」

她聳了聳肩:「也許吧。」他們倆都笑了起來。如果有一件事情她希望自己不必去面對的話,那就是在他身邊走路時心裡的那種感覺。

他說:「你知道,有些事情我雖然相信,但得不到證明。我一直信著,每一天都信著。在我看來,如果沒有我信仰的這些東西,我的精神就會死滅。可是,此刻,我有了真憑實據,」他拍了拍她的手,「我走在這條從小就熟悉的小路上,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我卻不能相信。我實在不敢相信我和你在這裡。」

她想,哦,這是說人們出乎意料的另外一種表達方式。她聽過「不得體」這個詞兒。格雷漢姆太太和別的什麼人說別的什麼事兒的時候,用過這個詞兒。沒有人說過她的肚子「不得體」。沒有人說過這個老頭像小夥子一樣處處討好她是「不得體」的。尤其她總是冷冰冰的、處處提防,快樂也「昭然若揭」——不管下一步怎麼樣,至少眼下有個歇腳的地方。她很想問問,為什麼別人都能看清她的一生,他卻不能。但是如果他開始看清她,又會怎麼樣呢?首先她得先把孩子生下來,之後再問他幾個問題。

她也許會告訴他一些事情。為什麼她會想到嫁給他。有一次,多爾想讓她嫁給一個老頭。他會怎麼看這事兒呢?多爾聽說有個鰥夫想找個老婆。她把萊拉送到那個男人那兒,還給她扎了條緞帶兒。那時候日子艱難,多爾在哪兒都不能待很久,所以她自己不能嫁給他。他穿著新罩衫,頭髮梳到一邊,坐在門口等她。他的兩條小腿就像兩根長了毛的骨頭棒子,靴子又大又破,而且一眼就知道不是一雙。讓她想到那是同一窩的兩條老狗。老頭對她說,他老婆死了,孩子們走了。他有房子,還有幾畝地,希望家裡有個幫手,有個伴兒。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頭提高嗓門兒接著說:「這壓根兒就不是我的主意。我是個正派人。一輩子都是。你可以隨便問什麼人。那個臉上有疤的女人也知道。她一直和鄰居們打聽我的人品。她說她已經沒能力照顧你了。我一開始就應該告訴他,她想把你嫁給我的想法荒唐可笑。哦,你等一會兒。」他進屋,再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塊銀元。他把銀元遞給她,她接了過去。「好了,再見。」他說。她又找到多爾,對她說:「這是他給的。」她沒有哭。多爾說:「你不該要人家的錢。」接著又說,「他會對你好的。這是最重要的。你能做什麼就盡量做好,不管結果如何,都要心存感激。」她滿懷柔情而又不無悲傷地看了她一會兒,說,「如果你還能派點什麼用場的話。」

那時候,已經是她幫助多爾,而不是多爾照顧她了。這也正是多爾想甩掉她的原因。「可憐的孩子。」她經常說。在路上,遇到個小坡,她都得扶著萊拉的胳膊走。她渾身無力,已經幹不了重活兒。所以,她急著給萊拉找個地方,以免遇到什麼不測,自己措手不及。

我是個正派人。老牧師也會對她這樣說。不是因為她年輕,而是因為她過於簡單、無知。她會做出什麼事情呢?她為什麼會抓住這樣一個機會呢?有時候她想,最終的結果可能非常糟糕,一種讓她無地自容的恥辱。她為什麼會說出「你應該和我結婚」這樣的話?她想過他會哈哈大笑嗎?也許她並不想讓他說「我願意」。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娶她為妻。等他娶了她,她還是不相信。也許她還想回到那個漏雨的小屋,在那裡,除了徹骨的疼痛,別無他物。她把一切的一切都從身邊推開,因為那疼痛始終與她相伴,無論她從哪裡來,都會等著她。也許她鑽到他的被窩裡,只是為了證明她真是這個「正派人」的妻子,而不是他出於憐憫收留的一隻迷途羔羊。現在,她挺著個大肚子,他總是不離左右,對別人說,這是我的妻子。這是萊拉,我的妻子。你看,多爾,我已經按你說的做了。她許多次想過,如果當初她和那個老頭說句話,如果她不是站在那兒直盯盯地看著他的那雙靴子,多爾就會住到離她不遠的地方,萊拉就會半夜偷偷溜出去,找到她,給她送飯,讓她吃飽穿暖。她們會為這個秘密高興得哈哈大笑。

牧師讓她想自己的心思,等待著,直到她從沉思中抬起頭說話。他說:「你還是不相信我。」

她說:「是的。我不能說已經完全相信你。你也沒理由非得相信我。有些事情,我還沒有告訴你。」

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也許你應該告訴我。你會看到,無論什麼事情我都不介意,然後你就可以信任我了。」

她說:「等生完孩子再說吧。」

他笑了起來,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哦,真是一個讓人心情爽快的傍晚,連一絲雲彩也沒有。」他脫下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不會有太多溫暖的夜晚了。」接著又說:「諸天述說神的榮耀;穹蒼傳揚他的手段。這日到那日發出言語,這夜到那夜傳出知識。」

「我猜這是《聖經》里的話。」他高興的時候總愛說《聖經》里的話。

「《詩篇》第19章。無言無語,也無聲音可聽。」

「這是我不明白的另外一件事情。」

「也許沒有人能明白,但是很美。」

實際上,誰都比她更明白。她問:「什麼是『穹蒼』?」在夜幕下,披著他那件講道時穿的黑色長袍,挽著他的胳膊這樣走著,覺得很溫暖。

「穹蒼就是我們看到的天空,就好像是我們頭上的圓屋頂,宛如一個倒扣著的玻璃大碗——」

她想,要這麼說,我可不覺得有什麼穹蒼。他對她說,月亮比太陽離我們近多了。流星不是真正的星星。她和梅麗一直納悶為什麼有的星星會掉下來,有的不會?掉下來的星星都落到哪兒去了?會不會有一天所有的星星都從天上掉下來,甚至月亮也會掉下來?談論天上的星星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想到星星,她就不由得想起陣陣蟬鳴,想起那種濕氣和三葉草的味道,想起本來應該睡覺卻和梅麗喃喃低語。孩子們總愛這樣奇思妙想。可是過一陣子,他們就會把這些想法都扔到腦後。因為星星就是星星,月亮就是月亮,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呢?所以她對這些事情的想法還是孩提時代的想法。她知道他聽了會怎麼想。他會強忍著不讓自己笑,說話的時候聲音會特別溫柔和善。但是他似乎知道,什麼事都得告訴她,她也不知道該問什麼。地球繞著太陽轉。地球也會自轉,會傾斜,等等,等等。

有一次,剛到坦慕尼那所學校的時候,老師問她,他們生活在什麼國家?那時候,玉米長得很高,太陽很熱,一年裡那個季節河水的水位也很高。於是,她說:「在我看來生活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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