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個旅館是鮑頓的老朋友開的。萊拉可以免費住一個房間。這樣一座沒有什麼流動人口的小鎮,這家旅館一半房間都空著。大多數夜晚,埃姆斯牧師都來這兒吃晚飯。他坐在走廊上,頭頂掛著很大的風扇。鮑頓經常來陪他。格雷漢姆太太帶來些據她說是被放在鮑頓家閣樓上的衣服。他有四個女兒。那些衣服的質量都很好,應該派點用場。散發著一股衛生球味兒。萊拉不喜歡這個旅館——窗帘、沙發,壁紙和地毯上大朵大朵粉紅和紫色的花。以及晚上還得穿得漂漂亮亮。

有時候,她會到農場幫忙,幹活兒幹得汗流浹背,手也弄得很臟。這樣晚上就能睡個好覺。幹完活兒,他們會給她一點錢,給多給少,視情況而定。不過她總是在吃晚飯前就回到旅館,在老人來之前,洗刷乾淨,換上散發著一股衛生球味兒的裙子。在有人告訴她有「得體」這樣一個詞兒之前,她就學會如何讓自己的行為舉止合乎禮儀。「他對你可是愛護備至。」格雷漢姆太太說。她的意思是,她坐在他身邊,但顯得不那麼親近。他會碰碰她的胳膊肘子,卻不挽她的手。由此看來,她的內心深處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孤獨。

去農場的時候,路過那座棚屋,她常常進去看上一眼。那裡沒人住,只有老鼠和蜘蛛。她坐在門口的台階上點著一支煙。她的錢還藏在那個罐頭瓶子里,放在那塊鬆動的厚木板下面。她把那塊手帕也塞了進去。因為這塊手帕讓她想起一道傷口。她想用它止血,或者包紮。農田漸漸變成棕黃色。馬利筋 的莢已經乾裂開來。棚屋裡沒有藏起來的東西都已經不翼而飛,包括所有沒用的東西。她斷定是他來幫她收集起來、替她保管的。有幾次,鮑頓開著他父親的車帶他來過這兒。顯然是為了裝那些鍋碗瓢盆、水桶、行李、箱子。那些東西太笨重,沒車是拿不走的。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這些事情,等到嚴冬把她從這兒趕出去的時候,她沒法兒把這些東西都帶走。也許是鮑頓家的人幫忙把東西搬到車上的。她真不願意想,他們曾經來過這兒。他要是問她,她肯定不讓他們來,所以人家乾脆就沒問。她從來沒有想過把棚屋搬空,哪怕一個冬天就會把留下的東西都毀了。如果有哪位農民想種這塊地,就會把棚屋拆了,或者燒了。可她還覺得棚屋是她的。裡面的東西就可以證明她的所有權。錢藏在那兒不安全。牧師全然沒有想到掀起那塊鬆動的木板看看下面有沒有東西。不過只要放在那兒,那些錢就是她的。刀不見了。老牧師對她這把刀會有什麼想法呢?這有什麼好想的呢?誰都需要一把刀。魚不可能把自己收拾乾淨。

她又到墓地去看望埃姆斯太太和她的孩子。她很想找機會問問老人,他們要是都復活了,他有了兩個妻子,那該怎麼辦呢?他在講道的時候講過這事兒,這也許說明,他一直在心裡琢磨這事兒——他們沒有男性或者女性的區別。他們不會結婚,或者不應該有婚姻,耶穌這樣說。所以,這個老人根本就不應該有妻子,一個也不該有。這麼多年以後,這個姑娘和她的孩子,對於他跟別人沒什麼兩樣。她離開他的時候,他一定也很年輕。有時候,萊拉彷彿能看見他年輕時的模樣。那個姑娘懷裡還抱著他甚至都沒有機會抱一抱的小寶寶。她沒有變化,他也沒有變化,彷彿死亡沒有發生。走過漫長的路,經歷了所有的等待,如果再站在他們身邊,感受到的平靜並沒有和過去有什麼不同,那一定是在奇妙的天堂。萊拉可以看著他們,愛他們,因為老多爾會在那兒對她說:「沒關係。」不追求你不需要的東西,不追求你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你就會心緒安寧。多爾在那裡,經歷了一生的苦難,變得很醜。否則,萊拉也不會認出她來。

萊拉在旅館住了一個月之後,就準備結婚了。格雷漢姆太太對她說,牧師想讓大家都知道,他這次結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因為一般來說,男人到這把年紀還結婚,似乎有點傻。萊拉說:「哦,不管怎麼說,看起來都很傻。」意思是,如果她還配結婚,她就有資格享受婚姻帶來的舒適。格雷漢姆太太微笑著點點頭,說:「他在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為了你。」萊拉討厭鮑頓。有幾次,她看見鮑頓一直盯著老人看,彷彿很好奇,彷彿想說:這件事你真的想好了嗎?那些該死的刀叉。他總愛談論外交政策。老人就輕聲提醒他,萊拉對外交政策不感興趣,這當然是真的,因為她甚至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玩意兒。鮑頓就開始談神學。然後談他們倆都認識的什麼人的趣聞軼事。想起他們小時候在一起玩兒的情景,兩人就哈哈大笑。然後,老人會迴轉頭,看著她問:「你在這兒住著舒服嗎?你的房間舒服嗎?」因為他也想不出該跟她說點兒什麼。出於禮儀,他不能去她的房間一探究竟。她說,如果能帶他上樓看看,她求之不得。老人聽了滿臉通紅。她還嘲弄了自己幾句,老人越發顯得尷尬。鮑頓想換換話題。格雷漢姆太太和她丈夫也在場,他們也願意談談自己對外交政策的見解。他們已經在一起吃過幾次飯,這樣格雷漢姆先生可以和萊拉熟悉一些,舉行婚禮時可以很自然地像父親一樣把她交給新郎。對於萊拉這是聞所未聞的新鮮事兒。不過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她風光的日子。

他們在鮑頓牧師家的客廳結的婚。鮑頓家的孩子們都來了,只差一個。他們甚至把鮑頓太太也攙到樓下,給她穿得漂漂亮亮,讓她坐在自己那把椅子里。姑娘們彎下腰告訴她,這是婚禮,約翰的婚禮,問她覺得熱鬧嗎,然後就抽身而去,由著她一個人坐在那兒靜靜地微笑。因為她最怕別人在她周圍轉來轉去,打攪她。

婚禮結束後,他們就回到老人的家。鮑頓家的女兒們已經擺好宴席。萊拉一直不懂使用刀叉的規矩。不過他坐在她身邊,緊挨她坐著,那是她的丈夫。此刻,他們對他所有的好感都歸功於她。鮑頓家的姐妹們做了一個很大的白蛋糕,蛋糕上有一層撒了糖霜的玫瑰。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說,她們做了好多個蛋糕,但是只有幾個像雜誌圖片上的蛋糕,有的形狀像菜花,有的像蘑菇雲。格雷西做的那個一不小心掉到了地板上。她好不氣惱,洗乾淨手,乾脆散步去了。費絲掌握了訣竅,終於趕在大伙兒回來之前做好蛋糕。不過她頭髮上粘滿糖霜。事實上,廚房裡也到處是糖霜。泰迪說,他看見格蘿莉舔手指頭了。他們都哈哈大笑,相互之間那麼熟悉,長得都那麼好看。幾個兄弟也個個英俊瀟洒。萊拉很不習慣,巴不得趕快離開。

現在,屋子裡靜悄悄的,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所有的東西,別人送給她的每一樣東西,都被人從旅館拿過來,掛在前面的壁櫥里。冰箱、食品櫃和餐桌上都放著食物。檯面兒上堆放著小禮物。刺繡茶巾,枕套,圍裙,還有綉著蘋果、梨、葡萄和神佑吾家字樣的畫。每個房間里都擺著花,所有的窗戶都敞開著。凡是能擦亮的物件兒都閃閃發光。「這就是教會。」他說,臉上堆滿微笑,好像在說,我告訴過你。她走到後面的門廊,只是去看看。花園裡的雜草鋤得乾乾淨淨。

她曾經想過,我先把事兒辦了,然後再想該做什麼。現在,事兒都辦完了,她不知道該去想什麼。我已經受洗了,結婚了。我是萊拉·達赫爾,也是萊拉·埃姆斯。我不知道,還需要什麼。站在這裡,我不應再感到羞愧,而事實上,那種愧疚依然揮之不去。在這幢陌生的房子里,我將跟一個連和我如何對話也不知道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我能幹的家務事兒,別人都幹完了。如果我說出什麼無知的或者瘋狂的話,他就會重新考慮。老年人會變得愚蠢。他已經開始考慮了。倘若他讓我離開這裡,沒有人會指責他。我也不會。婚姻意在結束痛苦與不幸。不過,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人們都會知道。她看見他那漂亮的、飽經滄桑的頭顱抵在漂亮的、飽經滄桑的胸脯前面。她想,他肯定在祈禱。她又想,祈禱看起來就像憂傷。就像羞愧。就像懊悔。

他帶她熟悉這套房子,告訴她東西在哪兒擱著。樓上有一個房間,他說如果她喜歡,可以做她的書房。她那個裝著寫字板和《聖經》的提包放在靠窗戶的桌子上,旁邊放著一個插滿百日菊的花瓶。當然,如果她喜歡另外一個房間,也可以拿那個房間做書房。這幢房子原本是為一個大家庭建造的。房間都不大,但挺多。他自己的書房在樓下。如果她想改變什麼,當然毫無問題。這幢房子基本上還是他的父母當年居住時的樣子,沒有太大的改變。當然沒有必要非得保持原來的樣子。他說:「你能來這幢房子里住,實在是太好了。我當然希望你能非常快樂。」

她說:「我想我會的。我會非常快樂。我擔心的是你會不會快樂。」

他笑了起來。「我想,我會很好的。」他說。

「我看見你在祈禱。」

「那是我的習慣。不是因為擔憂。」

「哦,」她說,「你什麼時候覺得我打攪了你,成了你的負擔,告訴我就是了。」

他笑著說:「親愛的萊拉,我們已經結婚,無論是好是壞。」

「我想是這樣。走著瞧吧。」

他拿起她的手,仔細看著,一雙很大、很硬、打著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