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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洗過澡,毯子下面很暖和,她又鑽進去睡了個回籠覺才醒來。有了足夠的亮光之後,她便拿出寫字板,放在膝蓋上,把《聖經》放在旁邊的地板上,照著上面的字,寫了起來:我觀看,見狂風從北方刮來,隨著有一朵包括閃爍火的大雲,周圍有光輝;從其中的火內發出好像光耀的精金。哦,這可能是乾旱的年份燃起的草原大火。她從來沒有見過,但聽過關於那荒火的故事。又從其中顯出四個活物的形像來,他們的形狀是這樣:有人的形象,各有四個臉面,四個翅膀。她不明白怎麼回事。也許是有什麼人做了一個這樣的夢,後來記到書里。她抄寫了十次,想把字寫得更小一點,更整齊一點。萊拉·達赫爾,萊拉·達赫爾,萊拉·達赫爾。她的姓和名里都有四個字母。他也是。她的姓氏里的h不發音,他的名字里也有一個不發音的h。基列墓地的好幾座墓碑上,都有和他同名的人。可是無論活著的人還是死了的人,沒有一個和她同名。因為她的名字原本屬於一個修女,在她的記憶中,沒有一個女人叫這樣的名字。至於姓完全是拼寫錯了。所以她的名字只是像個名字。她也只是像個女人,只有一雙女人的手,而沒有一張女人的臉。她從來不照鏡子看看自己那副面容。她的生活也只是像個生活,因為她永遠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她住在一座像個房子的房子里,只有四堵牆、一個屋頂,一扇門,裡面空空如也。當多爾抱起她,帶她走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長了一雙翅膀。她想,這一切雖然都很奇怪,但其中必有原因。

多爾後來告訴萊拉,她離開的那四天,是回到原來那個地方了,看看那些人現在情況如何。那時候,日子越來越艱難,吃穿都是問題,多爾覺得自己很難再養活這個孩子。她想,萊拉家人的生活也許好一點。那個小城在東邊很遠的地方。她指望那個家裡最壞的幾個傢伙可能已經死了。她說:「也許什麼人早就把漢克打死了。」「誰是漢克?」「不關你的事兒。」多爾不得不小心謹慎,只能跟街坊鄰居打聽。結果花了好長時間,因為人們都不願意和外來的陌生人搭話。她只好獨自繞著那幢房子走了幾次。她說:「看起來和原來一樣。你回不去。」萊拉說:「如果情況好一點,你也回去嗎?」多爾說:「我不能回去。他們知道是我把你帶走的。我要是回去,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多爾之所以跟萊拉說這些,是因為發生這件事情之後,萊拉對她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她說:「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實在沒有辦法再照顧你了。」如果多恩不得不對他遺棄萊拉的行為做出解釋的話,他一定也會這樣說。他們只是在想,把她扔到哪兒對她更好?扔下之後,告訴她,在那兒待著,等著,有人會來接她。所以,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萊拉就不像以前那樣愛多爾了。在一段時間裡都不能。她永遠無法想像,自己又坐在台階上,也許是在夜晚,看著多爾溜進森林。不管過程如何,結果都一樣。沒有一個人可以信賴。

她們又找到了多恩和他的家人。傍晚,剛剛吃過晚飯。空地中間有一堆快要熄滅的篝火。多爾拿起一個長柄平底煎鍋,扔到火堆里。火苗又騰地一聲躥了起來,灰燼四散開來。「你們怎麼能幹這種事兒?」她大聲說,「把我的孩子扔到教堂台階上,自個兒溜了。我也許永遠找不到她!我對你說過,我要回來的!」她主要朝多恩嚷嚷,但對別人也怒目而視。只有梅麗瞪著她。

多恩說:「你走了好幾天,我們就不抱希望了。」

「你為什麼這樣做呢?我從來說話算數。我們相處這麼多年,我有過一次說話不算數嗎?」

多恩說:「好了,多爾。你可以記著這份冤讎走人,也可以繼續跟我們待在一起。不過如果你在這兒待著,我可不想聽你再提這事兒。半個字也不想!」

瑪塞爾說:「你們的東西我們都留著呢。」

「我敢打賭,你肯定留著呢!」多爾說。多恩瞥了她一眼。

他說:「我們本來想扔在火堆里燒了。可是瑪塞爾不同意。也許那是什麼好東西呢!」他走過去,拿起萊拉的「行李捲兒」。「行李捲兒」用那塊圍巾包著。多恩臉上掛著一絲微笑,提著那一小包東西,走到火堆跟前,那包東西在熊熊燃燒的火苗上晃蕩著。火朝他的手燒過去。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她們還和多恩家的人待在一起。多爾沒有別的選擇。後來,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那件事情。表面上看,和過去一樣,實際上,什麼都不一樣了。你最好把這一切埋在心底,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表現出來。

格雷漢姆太太需要她幫著洗衣服。她是個很樂觀的女人。也很友好,喜歡說話。她好像沒發現萊拉壓根兒就不愛說話,如果可以的話,也不願意聽人說話。她們在一起已經幹了好多次活兒了,萊拉知道該幹什麼、如何干,輕車熟路,時間自然過得很快。格雷漢姆太太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金槍魚三明治,巧克力蛋糕當甜食。她的家也很漂亮,廚房裡掛著雪白的窗帘,窗帘褶邊上綉著草莓,綠色的針腳好像種子。洗衣機放在後陽台上。那是一台很好的洗衣機,電動的。用不著使用帶曲柄的脫水機。萊拉沒敢多看客廳里的陳設:鋼琴、沙發和別的東西。那些傢具勾起她對聖路易斯的模糊記憶。只是那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比格雷漢姆太太家的大,而且帷幔是拉開的。

晚上,格雷漢姆太太給了她一張五元錢的票子和一件帶帽兜的雨衣。萊拉說:「是牧師讓你給我的吧。」格雷漢姆太太說:「哦,他很惦記你。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反正這件雨衣沒人用,只是在衣櫃里掛著。」她有點羞怯地、很親切地笑著。萊拉沒有問她這件雨衣先前掛在誰家的衣櫥里,以及在這件雨衣現身之前,在教堂里,或者說基列鎮上有多少女人被問過,誰能拿出一件雨衣?或者為什麼除了她別人都不需要這件雨衣。也許誰都不像她這樣窮困潦倒,但是一定有人也已經與她的境況相差無幾。他也應該惦記著他們。哦,好了,她想,我現在需要做的只是趕快攢夠一張汽車票錢,攢一點旅途上的盤纏,儘快離開這座小鎮。她疊起雨衣,將它裝進提包,然後把那張五元錢的票子裝到口袋裡,向公墓走去。墳頭的玫瑰迎風綻開,雜草也長得茂盛。她說:「對不起,埃姆斯太太。好長時間沒來看你。我可從來沒有想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她愛他們。腦海中一個女人的肖像,和那個女人懷中那個孩子的肖像。

傍晚,她推開牧師的花園,摘了些豆角,還摸索著從土豆根蔓下面挖出幾個土豆。那幢房子只有樓上一扇窗戶亮著燈。願他……一切都好。好像是祈禱。願他不要總是讓我覺得自己窮困潦倒。這個想法不錯,最好親口告訴他。如果她願意,現在就可以這樣做。也許此刻她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心平氣靜。因為他知道她在那兒。她向大門口走去的時候,他推開前門,說:「我給你寫了一封信。我想應該給你。是的,一定給你。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笑了起來,「我希望……哦,顯然……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發現這裡面有什麼你不喜歡的內容,也沒辦法,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相反,如果你看到……」他遞給她一個信封。「再見,今天晚上天氣很好。」說完,他就走回家門。信封沒有封口。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門那邊之後,她打開看了一眼。裡邊沒錢,只有一張信紙。她笑了起來,但彷彿又有一絲沮喪。她攢的錢已經差不多夠她離開這兒了。也許還要多一點。兩個星期前,她就應該覺得夠了。可是錢越多,你就越想再攢。如果他給了她錢,她就會既生氣又羞愧,立馬坐上車走人,也就不再想這事了。

很早以前,她還收到過一封信。那是老師讓她交給多爾的。萊拉讀給多爾聽。因為多爾說她手是濕的,還打著肥皂。信里說,萊拉是個很聰明的小姑娘,如果繼續念書一定對她的成長大有好處。這位老師還說自己樂意盡最大的努力幫助她完成學業。「萊拉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多爾說,「大有好處。」萊拉對她說:「大有好處」指的是,如果能再讀一年書,她就會變得更聰明。多爾說:「我早就知道你很聰明了。這事兒不用她說,我也可以告訴你。」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萊拉特別容易忘記,多爾帶走她是觸犯了法律的,還種下了仇恨,而後者更糟。好長時間她都沒有意識到,她們和多恩一家過著這樣的生活,就很難被人找到。因為「混」在他們家,她倆就不必出頭露面,和外人說話。她們都知道,如果發現有人跟蹤,就趕快溜到玉米地里。有一次,多爾一定覺得她看見「老地方」的什麼人了,就和萊拉在乾草棚里藏了整整一天,一點兒聲音也不敢發出來。那時候玉米還沒有長高。如果真的有人找她們,在一個鎮子里要待上幾乎一年,那就十分危險。多爾認識那些人,萊拉不認識。所以如果多爾認為他們純粹是為了惡作劇而抓她的話,萊拉就猜想,他們一定真的付諸實施了。但是,就連她們倆,彼此也沒有提過這事。

她已經取得很大的進步。萊拉把這句話牢記在心。沒有必要給多爾念那些她壓根兒就不懂的段落。她很高興,那位老師不曾看到她現在的樣子。現在,老牧師要在信里對她說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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