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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她手裡提著箱子,背上背著行李捲兒,沿著大路一直走,打算去蘇城 。走到基列,已經累得筋疲力盡。舉目四顧,她注意到幾株楊樹旁邊有一幢小房子。就是那種不知道什麼人蓋了之後,沒住多久便和周圍的田地一起棄之不用的小屋。她尋思進去看看。進去之後就斷定,這房子是被人遺棄的。因為有人在這兒臨時住過,把屋子搞得亂七八糟,甚至把長凳劈開當柴燒。沒人再來修理過任何一件傢具,或者清理過垃圾。把屋子搞得一團糟的人或許哪天會回來,告訴她這是他們的地方。瞧瞧這些啤酒罐和鼻煙盒,你覺得誰能把這玩意兒扔到這兒呢?以前她見過這種事兒。你看到樹旁邊扔的那幾個用過的彈藥筒了嗎?你以為那是松鼠丟在那兒的嗎?倘若那樣,只能繼續往前走了。

可是她在那兒待了幾個星期,也沒人來。她知道怎麼過日子,只要沒人來打攪。河裡有的是魚,樹林里可以採到蒲公英嫩葉、蘑菇。如果你願意,還可以嚼松下蘭 。可以吃許多植物的根、香蒲、野生的胡蘿蔔。如果你知道怎麼采、怎麼煮,蕁麻也很好吃。多爾說,只要知道什麼東西吃不死你就行了。大多數人不吃松鼠,可是你可以吃。如果需要,烏龜、蛇也都能吃。不過這種日子萊拉也不能過多久。天氣一冷就麻煩了。她想獨自一人在一個地方待一段時間。雖然孤獨沒什麼好,但是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比孤獨更好的事情。也許孤獨寂寞使得她隔幾天就走一英里多路,去一趟鎮子,去看看那裡的房屋、店鋪、花園。她從來不想和什麼人說話。她總共有兩條裙子,一條穿在身上,一條壓箱底兒。她穿那條好看一點、乾淨一點的。走在路上,被人看見也不至於太寒酸。那個星期日,她到教堂避雨,就是因為怕雨水把裙子淋壞。老人正在講道,洪亮的聲音蓋過雨水打在玻璃窗上的沙沙聲。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向遠處望去。「讚美耶和華的聖名。」

他們並不是真的想要什麼錢。他們傳遞著一個盤子,但是誰也沒有特意要你往裡放什麼東西。她開始算日子,這樣一來就能知道哪天是星期日。有一次她算錯了時間。人要是過她這種日子總得發瘋。她開始納悶,這種情況是不是已經發生在她的身上?她想,如果我真的發了瘋,就可以隨心所欲,我行我素了。一個人,如果還總是擔心別人怎麼看,那就說明你思維正常。她有充分的理由不去教堂。多爾從來不去教堂。那裡儘是陌生人。她只能穿這條裙子。他們都會唱那些歌,都知道應該說什麼、做什麼,都知道其中的含義。他們相互都認識。牧師說的話讓她不安。她不知道那些話的意思。基督復活。但是,她喜歡明亮的蠟燭、悅耳的歌聲。她覺得沒有比教堂更好的去處。

她也許瘋了。她也許要離開這裡,於是決定和牧師談一談。你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解釋為什麼她壓根兒就不應該穿著那條舊裙子去問他一個問題。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可是她實在沒辦法把棚屋裡的老鼠趕出去。周圍的田野里長滿了艾菊。在聖路易斯,人們喝艾菊茶,可是她特別討厭那股味兒。所以她決定離開那裡。為什麼不去問問他呢?他會淡淡地說,那個瘋女人心裡有什麼事兒,找到我的門上。後來就再也沒有見她。很快他就把這事兒忘到腦後,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但是除了他,她還能問誰呢?

看見她站在門口,他看起來既驚訝又不驚訝,好像他根本想不到她會來,可她就這樣站在他的眼前了。他卷著襯衣袖子,趿拉著拖鞋,看起來比在講道壇上老了許多。她想自己來得太早了。但是,這也沒什麼關係。

他說:「哈羅,早上好!」說完就等待著,似乎希望她說明來意。過了一會兒,他說:「請進。」她進屋之後,他一個勁兒地為「家徒四壁」道歉。「我不怎麼置辦東西。我想,你也看到了。不過……」他指了指沙發,那上面堆滿了紙張和書,「我給你清理個地方坐坐。我這兒沒什麼客人。你也看到了。」她那時候沒有想到,她的到來——一個女人、一個陌生人和他單獨待在一起——會讓他那麼尷尬。但是他並沒有意思讓她立馬走人。這一點她看得出。「我給你倒一杯水好嗎?如果你能待幾分鐘的話,我可以給你煮咖啡。」

她能待一天,一星期,一個月。她說:「我沒有可去的地方。」

他朝她,或者是朝他自己微微一笑,好像看出,她來這兒的奧秘,用幾塊錢就能「破解」。他說:「那麼,我給你煮咖啡。」

她站起身來,說:「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兒。」那微笑她並不陌生。她討厭這樣微笑的人。

「哦……我們可以聊一會兒。有時候聊天能解決問題。我的意思是,能幫助你把事情弄清楚。」

她說:「我不怎麼喜歡聊天。」

他笑了起來:「哦,那也好。許多人都不喜歡聊天。不過喝杯咖啡他們還是喜歡的。」

她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來這兒。真的。」

他聳了聳肩:「既然來了,或許可以談談你自己?」

她搖了搖頭:「這事兒我不談。我只是最近一直納悶,為什麼事情會是這個樣子?」

「哦!」他說,「我很高興你能拿出點兒時間探討這個問題。我一輩子都在想這事兒。」他把她領到廚房,讓她在桌子旁邊坐下。煮好咖啡之後,兩個人坐在一起,半晌沒有說話。是的,天氣一直很好。他的手指摩挲著桌子上的一條劃痕,然後給她講他出生前就夭折的一個哥哥和幾個姐姐。有一次母親對他說,樓梯都被孩子們的鞋磨壞了。因為她管不了他們。幾個小傢伙總是跑上跑下。看到書里有亂寫亂畫的痕迹,她就說:「一定是哪個孩子畫的。」她的聲音里充滿愛憐和憂傷。這樣的聲音只有提到他們的時候才能聽到。所以,倘若他在什麼東西上發現劃痕或者記號的時候,還會想到是那些孩子中的哪個乾的。他的哥哥愛德華是老大。他得了白喉,自己幸免於難,弟弟妹妹卻因為被他傳染而一命嗚呼。所以愛德華知道那些孩子,知道他們的故事。緊挨愛德華的那個孩子叫約翰,那也是他們家的姓。有一次,愛德華以為他年紀小,聽不懂,就叫他「不是約翰」。因為愛德華想念逝去的弟弟,他一直就想念他。他很忠於他。母親、父親、祖父很少提起那幾個孩子,無法承受想起他們的痛苦。「這幢舊房子留下許多傷心事,」他說,「有些是我的,有些我經常希望是我的。所以我也被這些問題纏繞著,生活在困惑之中。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情?可惜總發出這樣的疑問於事無補。」

她喜歡聽人們講故事。越悲傷越好。她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什麼。當然,如果人們這樣談論自己,他們通常希望你也能這樣開誠布公地講講你自己的故事。這也正是牧師的希望。但是,她和多爾之間有屬於她們自己的秘密。那位曾經接納她們的老太太說:「多爾,你會因為偷走這個孩子進監獄的。我也會因為幫助你而被送進牢房。」她說:「你可攤上大麻煩了。」所以,萊拉只能守口如瓶,甚至現在也是如此。多爾像降臨荒野的天使一樣來到她身邊,卻被說成是「偷走一個孩子」。牧師大談天使。他的想法、說法可以幫助她去思索一些事情。她被用席子捲起來被人帶走,身上裹著那條舊圍巾。

他說:「我很少談這些事情。對於不知道這些往事的人更不會輕易提及。你來問我一個問題,我就不由得嘮叨起來。」

她說:「我很願意聽這樣的故事。」

他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笑了起來:「這是個故事,是嗎?我從來不那麼認為。我想,下一次給你講的時候,會是一個更好的故事。也許不那麼真實。也許不會再講。但願不會。你不講是對的。我想,那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誠實。一旦開了頭,你就不知道自個兒要說些什麼。」

她說:「我不明白。」

「你是不明白。我明白。我一輩子都在說話……可是你心裡有那樣一個疑問。也許你能幫我弄得更明白一點。告訴我,你腦子裡怎麼會產生那些想法?用幾句話解釋一下。」

她說:「我有的是時間。自己想事兒。」

「沒錯兒。你顯然是在想事兒。有趣的事兒。」

「我想,每個人都在想事兒。」

他笑了起來:「對呀。不過那是有趣的事。」

「星期天你說到上帝,說他做完這事兒又做那事兒。」

「是的,我是這樣說的。」他臉紅了,好像已經預料到她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但是當這個問題真的毫無來由地擺在面前時,又有點吃驚。他說:「這個話題我可說不好。你得原諒我。」

她點了點頭:「這就是你要說的話。」

「不,不,不是。我想,你之所以問我這些問題是因為你生活中發生了什麼難事,你又不願意說出來。如果你告訴我,也許我就不會只說生活是個很難領悟的謎團。最終,只有上帝的恩典才能解決。而上帝的恩典也是深不可測的奧秘。」他繼續說,「你也許會說,同樣的話我已經說了無數次。不過,我相信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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