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節

緋田工作的地方名叫「札幌AA健身俱樂部」。平日里,俱樂部要營業到晚上十點。晚上九點半之前,俱樂部的會員可以使用健身器材,那之後,工作人員便會進場收拾,打掃衛生。雖然緋田的職務是店長,但他會和其他員工一起舉著抹布擦東擦西,拿著拖把拖地。年輕的工作人員都勸他,「您不用干這些事情」,但緋田自己卻不答應。

俱樂部的老闆很喜歡阿爾卑斯滑雪,在緋田還是運動員的時候就結識了他,因此,才會請緋田來這傢俱樂部上班。儘管他給緋田安排了一個店長的職務,但心裡盤算的卻是利用緋田「著名阿爾卑斯滑雪運動員」的名頭吸引顧客。雖然如此,緋田本人卻不這麼想。他覺得自己的名字還不具備吸引顧客的號召力。

所有善後工作完成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半了。之後的工作是緋田的任務。其他員工回去後,他要再次巡視所有設施。今晚沒有任何異常。他回到辦公室,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他穿上羽絨夾克,向窗外望去。天空中飄著細雪,看來冬天就要正式來臨了。附近的山上已是一片銀白。風美髮來郵件,說自己已和隊伍匯合,集訓已經開始。

今年的冬天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就在緋田這麼念叨的時候,櫃檯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電話很少在這種時候響起。不,在緋田的記憶里,從來沒人會在這種時候打來電話。

幾種可能性從他的腦海里掠過,全都是些不祥的事情。他很擔心風美,心想,不會出什麼事吧。不過,如果和風美有關的話,響起來的應該是他的手機。

電話的鈴聲繼續響著。在響到第五聲的時候,緋田拿起了話筒。

「您好,這裡是札幌AA健身俱樂部。」他稍微有點兒緊張。鴉雀無聲的房間里,聲音顯得異常響亮。

話筒里傳來了「啊」的一聲驚叫。對方以為電話沒人接聽,似乎正要放棄。

「喂,您好,這麼晚打擾,十分抱歉。請問現在還是你們的營業時間嗎?」一個男人說道。

「不是的,我們這邊只營業到十點。」

「是這樣啊。那真是太對不起了。我之前不知道你們的營業時間。」

「沒關係,那個,請問您有什麼事情嗎?」緋田問道。他在心裡鬆了口氣,這多半是個普通的電話,不會有什麼大事。

但是,對方接下來的發言卻讓他受到了打擊。

「我叫上條。」

確切地說,在聽到這句話的那個瞬間,緋田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儘管不知道對方是誰,但他仍然感到自己的臉部變得僵硬起來,心跳開始加速。在大腦弄清楚事態之前,自己的身體已經率先拉響了警報。

當「上條」這個發音在他頭腦中變成漢字的時候,他的雙腿開始顫抖,冷汗從身體里不斷地噴涌而出。

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話筒里傳來了對方「喂喂」的招呼聲。

「您能聽見嗎?」

「啊,能,我能聽見。您是上條……先生,是嗎?」緋田勉強出聲答道。他心想,這肯定是另外一個人,絕對是這樣的。「上條」這個姓氏並不罕見。緋田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祈禱著。

「有件事情想向您打聽一下,您那裡是不是有位緋田先生啊?他叫緋田宏昌,曾經是一名奧運會選手。」

聽到這樣的問題,緋田覺得連站立都變得困難起來。他在櫃檯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想告訴對方「我們這裡沒有那個人」,但卻不能這麼說。這家健身俱樂部的店長是原奧運會選手緋田宏昌——這句話是刊登在俱樂部官方網站上面的。

「我們這裡有這麼個人……您找緋田有什麼事嗎?」

緋田感覺到對方深吸了一口氣。

「您能告訴我緋田先生的聯絡方式嗎?我想和緋田先生說說有關他女兒的事。要是您手上沒有緋田先生的聯絡方式,我可以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您,您能幫我轉達給緋田先生嗎?我絕對不是壞人,我在新瀉縣的長岡經營一家建設公司,名字叫KM建設。」

「KM建設……」緋田絕望地重複著這個名字。絕對錯不了,這個男人就是上條。這個電話就是那個男人打過來的。

「我們公司有自己的網站。您只要到網站上確認一下,就知道我並沒有胡說八道。您要不信的話,我可以把公司的網址告訴您,網址是……」

「不,您稍等一下。」緋田呻吟似的說道,「呃,那個,您不必說了。」

「那麼,我的手機號碼是……」

「對不起,總之,請您等一下。」這一次,緋田宏昌的聲音變得粗暴起來。對方有些不解,安靜了下來。

緋田不斷地做著深呼吸。他精疲力盡,緊緊地握著話筒,手心裡已經滿是汗水。

緋田心想,我絕不能逃,而且,恐怕自己早就已經逃不掉了。該來的總算來了,僅此而已。緋田不禁捫心自問:「你早就應該做好心理準備了吧?」

緋田想用舌頭潤濕一下嘴唇,但嘴巴里卻是乾巴巴的。

「喂,不好意思,」緋田對著話筒說道,「實際上我就是緋田,我就是緋田宏昌。」

「這……」理所當然,這次輪到對方說不出話來了。

「真對不起。」緋田向對方道歉,「因為從來沒人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所以不自覺地就提高了警惕。我就是緋田,絕對不會有錯。」

緋田聽到對方呼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您就是緋田先生啊。不,您對我提高警惕是理所應該的,是我做出了有違常理的事情。」男人端起了架子,口氣和剛才相比有所變化。

「您剛才提到了我的女兒。」

「沒錯。非常重要的事情。因此,我非常想和您見上一面,不知您意下如何?」

緋田閉上眼睛。這個時刻終於來臨。他無法拒絕。

「我明白了。我去哪裡拜訪您呢?」

「不煩勞您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拜訪您。明天我們在您的那家健身俱樂部見面吧,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明,明天……嗎?」

「實際上,我剛剛抵達札幌。因此才會在這種時候給您打電話。」

「您已經到這邊來了啊。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情嗎?」

「不是,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和緋田先生見面。見不到您,我就不回去。」雖然口氣很平淡,但句句擲地有聲。對方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迴旋的餘地。

「我明白了。您明天幾點來?我這邊幾點都可以。」

「那我下午四點來,可以嗎?」

「四點啊,我知道了。我們這邊有前台,到時候,您和前台的工作人員說一下就行了。」

「不好意思,慎重起見,我把我的手機號告訴您吧。」

緋田把對方說出的號碼記在了櫃檯上的便箋紙上。這個號碼令他震驚,以至無法念出。

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緋田不想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那家他經常光顧的酒吧。緋田平時不怎麼喝酒,酒量也不好。但今天,在喝了三杯加了冰的威士忌之後,他仍然沒有一絲醉意。看來,他的神經已經緊張到了無法用酒精麻痹的程度。

緋田在廚房裡「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自來水,隨後把自己丟進沙發。他的視線有些模糊,隱約看到前方立著一張照片。那是緋田和風美的合影。兩個人都穿著滑雪服。拍照的地點是在札幌國際滑雪場,當時的風美還在上小學五年級。

緋田抬起沉重的身體,走到柜子前面。他拿起擺在那裡的照片,把它翻了過來。他取下襯紙,在襯紙和照片的中間找到一小塊疊著的報紙。那是一張剪報。雖然他平時幾乎不會去看它,但也絕對不想忘記它的存在。因此,緋田把這張剪報藏到了這裡。

紙已經劣化得很厲害了。緋田小心翼翼地打開剪報,報道的標題映入眼帘。

新瀉醫院新生兒不明去向——正在準備晚餐的護士沒有發現這是從智代的舊梳妝台里翻出來的東西。緋田便是經由這個報道得知了一個殘酷的現實。他拜訪了智代分娩時住的醫院,但在那裡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妻子生下風美的記錄。不僅如此,他還發現了另外一個事實:就在自己赴歐集訓之後,智代流產了。

在一片混亂當中,緋田終於意識到,原來,在他赴歐進行滑行集訓的時候,智代失去了他們寶貴的小生命。

那之後的日子,她是怎樣度過的呢?緋田只要想想便覺得不快。但是,被藏起來的新聞報道卻將真實擺在了緋田面前。

風美並不是他的女兒——緋田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一切證據都指向了這個事實。他不知道嬰兒是不是智代偷來的,但他可以確信的是,智代並沒有生過孩子。

話又說回來了,流過產的女性能夠提交出生申報單嗎?緋田對這點很是在意,於是便調查了一下。他發現政府機構的管理非常混亂,偽造出生證明其實是很簡單的。只要填上一個確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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