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他等著她。等她從果園和牲口棚回來時,他和她一起走回屋子,隔了幾步遠跟著她。他說,「明天我去把那個拆了。我的窩棚。走之前,我會把東西清理乾淨的。很多事我都放任自流了。」

「還是比你剛來的時候好多了。」

他為她打開紗門。他說:「我要設法把手上的污漬去掉。不去掉,就幫不了老人家什麼忙。我想我現在這個樣子,他看到我害怕。」

「不是的,他只是痛恨你傷害自己的念頭。」

他點點頭。「你可以痛恨念頭。挺有意思的。我痛恨自己絕大部分的念頭。」他打開水槽下面的柜子,找到一隻板刷。

格羅瑞說:「用一些起酥油來擦擦。那可能會化掉脂肪的。用板刷刷會讓手看起來紅腫的。」她從柜子里拿出罐子,舀出一勺起酥油放在他的手上。她說:「還記得那次你和我提起你的靈魂,還有拯救靈魂?」

他聳聳肩。「我想你可能弄錯了,把別人當做我了。」

「我說過我就喜歡現在這個樣子。」

「這下我明白了,你是把我當做別人了。」他繼續搓著手,沒有抬起頭。

「我想過當時該怎麼對你說,我還是沒有改變想法。而這正是讓我覺得尷尬的,因為我是多麼自以為是啊——我甚至都不確定那個詞是什麼意思。」然後她又說,「靈魂是什麼?」

他抬起頭,眯眯笑著打量她的臉。「為什麼要問我?」

「只是覺得你會知道。」

他聳聳肩。「根據我的廣學博聞,我會說——這是你擺脫不掉的東西。羞辱,喪失,赤裸裸的暴力——『我若在陰間下榻,你也在那裡』,等等。『我若展開清晨的翅膀,飛到海極居住。』 」

「這段經文選得有趣。」

「自然而然想到的。別想得太多了。」

「喔,你的靈魂在我看來沒有問題。我也不知道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不管怎樣,這是真話。」

他說:「謝謝,朋友。可是你不了解我。好吧,你知道我是個醉鬼。」

「還是個小偷。」

他笑笑。「是的,醉鬼加小偷。我還是一個無能極了的懦夫。而這是我撒那麼多謊的原因之一。」

她點點頭。「我注意到這一點了。」

「別開玩笑。其他的你還注意到什麼了?」

「我不想提容易上當的女人。」

「謝謝,」他說,「在這種情況下可以說很慷慨。」

她點點頭。「我想是的。」

他說:「儘管如此,我還莫名其妙地虛榮。我還有一絲狠毒,不單單用於徒勞的自衛。」

「我也注意到了這點。」

他點點頭。「我想那可是明白得很。」

她拿來一塊毛巾,開始輕輕地擦去他手上黑乎乎的起酥油。他把毛巾從她手裡拿了過去。

「嗯,」他說,「我那些可贖的小罪 我們已經列好單子了。」

「長老會教徒不相信小罪。」

「我很確定『長老會教徒』這個詞不適用於我。」

「噢,輕點兒!」

他大笑。「好吧。我的次罪。長老會教徒也不相信這個。你要不要主罪的單子?那些不可饒恕的罪行?」

「不想聽。」

「那很好。」他說,「黛拉的父親,我的傳記作者,邁爾斯牧師大人告訴我,我一無是處,只會惹是生非。我體會其中的真實。我真的一無是處。」他看了看她。「什麼都不是,帶了一具肉身而已。我經過哪兒,就會在我的周圍造成一種偏移,可以公平地稱之為『惹事』。我相信這是個謎。」他說,「這就是為什麼我獨來獨往,只要我有機會這麼做。啊,這下又哭鼻子了。」

「可是,你難道不覺得每個人都會有時候這麼覺得的?我肯定是有過的。你擁有黛拉的時候,你不會那樣感覺的。我是說,如果你沒有總是獨來獨往,爸爸在這點上是對的。只要你肯讓我們幫助你。」

他說:「媽媽過世的時候,我才剛從牢里出來沒幾天。我可以回家來的。嚴格地說。但你知道,要甩掉那個,需要點時間。洗掉那個。感覺你可以和長老會教徒混在一起。什麼都瞞不過老人家的眼睛的。我不想讓他看到我。想到這個就讓我害怕極了。所以我用他的支票買了些衣服。我知道他看到我兌現了支票會怎麼想我的。」他對她笑了笑。「我非常感激那張支票,真的是。他寄支票去的那家旅店我已經很長一陣子不去住了。信轉到我手裡時,我很吃驚。不過是接待員看到信封上的黑框覺得非同小可,所以送來給我。他甚至都沒有打開來。我把一部分的錢用在酒吧了。剩下的那部分。」

格羅瑞說:「你不必告訴我你不想說的事。不是說事情不重要。我不在意你是不是進過班房。」

他說:「不介意?這可讓我對你刮目相看呢。我相信,做個一無是處的人,那真是我能指望找到的最適宜不過的地方了。」他呵呵一笑。「在班房裡,他們管這個叫表現良好。可不是別人經常用來說我的話。」他說,「班房讓我的種種乖張行徑更古怪了。這一點我相當肯定。」

「媽媽去世已經有十多年了。你出獄後就好了。」

「是的,挺好的。這下我知道了,那段時間是偏離正軌。我一個人什麼都維持不了。我發現我還是沒法相信自己。所以我又回到了我開始的地方。」他微微一笑。「你原諒那麼多,這事兒你也得原諒。喔,你不一定非得原諒。」

「你知道我會原諒的。」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或許納悶過,黛拉是怎麼樣的女人,會和我這樣的人同居。」

「她讀法語書。她繡花。她參加唱詩班。」

「還有別的有關她的事我還沒告訴你。」

她聳聳肩。「有些事是神聖不可言的。」

他哈哈一笑。「是的,是這樣的。說的一點都沒錯。」他在擦碗布上擦了擦手,仔細看了看。「還不錯。」他說。他舉起手來讓她檢查。「至少他應該可以忍受看到我的手了。我希望對我的臉也可以做點什麼。」

「你可以睡一會兒。」

「這主意不錯。要是你不介意,還有幾件事我本來今天想做完的。」

「先睡上一兩個小時吧。」

「好的,」他說,「我就去睡,謝謝了。」走上一半樓梯時,他停了下來。「剛剛我告訴你我在班房裡。我應當說是監獄。我在監獄裡。」然後他看著她,想看看她的反應。

她說,「我不介意你在監獄待過。」但說這句話讓她費了點勁,他聽出來了,笑眯眯地細細看著她,想確定她心口如一。

他說,「你是個好孩子。」

等傑克再下樓時,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他說,「我沒打算睡那麼長時間的。對不起。」他的確像樣了點,更像他自己了,她想。很奇怪的說法,因為傑克一向都是他自己,或許他從來沒有比過去的那兩天更是他自己。他穿著父親的舊衣服,打著一條藍色條紋領帶,他讓人一眼看出梳理過,颳了臉。「陳香」。他把外套最上面的一顆扣子扣上又解開,然後把外套脫了。「這樣好一點,我想。」他說,然後看著她尋求她的確認。

「這個氣溫。」她說。

「是的,不過領帶沒問題。」

「看起來挺好的。」

顯然,他有什麼打算。總的說來,這大概是件好事。他的身上帶著股緊張的鎮定,類似士氣。他說:「晚飯吃什麼啊?」

「烤麵包片和奶油雞肉。剩菜。這次沒有麵疙瘩了。不過,我做了個酥皮桃子餡餅。」

「好啊,」他說,「我想著我們在餐廳吃,如果可以的話。點上蠟燭。這兒的光線似乎太亮了,對那些畏懼光亮喜愛黑暗的人來說。」他哈哈一笑。

她想,他是不想讓父親看到他的模樣難受。當然了。她說,「你喜歡怎樣都可以。我來把窗子打開,拿個電扇進來。這種天氣餐廳里挺悶的。」

「我來做這些事吧。」

她走進父親的房間,發現老人躺在那兒醒著出神。她跟他說話,他說:「我喜歡聽到各種聲音。你媽媽說這屋子能發出來的聲響,就像是一把舊琴。我想她說得很對。這是一幢奇妙的屋子。」那個漫長的夜晚造成的疲累還在,他仍舊半睡半醒的,她想。

「你想起來嗎,爸爸?晚飯我準備好了。傑克下午休息了一會兒。他起來了,正在擺桌子呢。」

他看看她。「傑克?」

「是的,他感覺好多了。」

「我不知道他病了。是的,我還是起來吧。」他擔心得像是都忘了自己的身體已經力不從心,驚訝地發現自己坐起身來要掙扎半天。

「來,我來幫你。」她說。

他警覺地看著她。「出事了。」

「現在過去了。我們沒事了。」

「我以為孩子們都在呢。他們在哪兒?」

「就我所知,他們都在自己家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