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儘管累極了,她卻沒法入睡。她覺得孤獨,孤獨極了。她從衣櫃里找了只鐵絲衣架拉直了,走去牲口棚。她把傑克的襯衣從排氣管里拉了出來。他只是把衣擺處塞了進去。衣身和袖子都拖在地上。地面是黏膩膩的泥地,滲透了經年的陰濕、動物的糞便和車子漏出的油,是比他們的記憶還久遠的過去的生活和勞作留下來的痕迹。她用衣架鉤出了一隻襪子,又鉤出了另一隻。這樣,消除了他圖謀之事的證據,對她是一大安慰,彷彿現在她自己也不用再相信有過這事了。她把襪子放在壁爐的柴火堆上。襪子悶悶地燃燒著。然後她在水槽里蓄上水,開始刷洗襯衣,小心不刷壞繡花。最好還是讓它泡上一會兒吧。她躡手躡腳地上了樓,走進傑克的房間。一如他說的,她在最底層的抽屜里找到兩品脫的威士忌。他動了動,抬起頭看看她,有些不高興,不過他只是夢中受了驚擾,沒有醒。她拿著酒瓶來到果園,把酒倒在地上,又把空瓶子放到牲口棚里。然後她回到了寂靜的屋子。那件襯衣。得放在看不見的地方。她把襯衣絞乾了水,在衣架上掛好拿到牲口棚里,吊在門後牆上的一枚釘子上。

除了燒一頓香濃美味的菜肴,還有什麼能宣告一切又恢複了舒適和健康?母親以前一向都是這麼做的。每一次重大的禍事之後,她總是讓屋子充滿了香味,肉桂蛋糕卷或是巧克力蛋糕,或是雞湯麵疙瘩。這意味著:不管出了什麼事,這屋子有神靈,愛著我們所有人。如果他們吵架了,這意味著和平;如果他們惹禍了,這意味著赦免。這意味著:你可以下樓來吃飯了,除非你忘了洗手,誰也不會對你說一句讓你不高興的話。父親會提出做謝恩禱告。禱告免不了大同小異,感謝上帝讓他看到圍坐在桌旁的所有可愛的臉蛋。

她希望,他們三人之間的相愛能更有些分量,或者少些分量,因為愧疚和失望像是壓在了他們的愛上。父親和哥哥都被悲傷打垮了,像是一場疫病,而她沒有什麼更好的東西可以給他們,只除了雞湯麵疙瘩。不過,在他們疲倦的夢鄉中,她可以和他們說說記憶中的慰藉,想到這一點讓她稍稍高興了點。冰箱里有一隻不錯的小母雞,還有些胡蘿蔔。碗里有月桂葉。發酵粉。她缺少什麼,萊拉會差羅比送過來,不會問為什麼格羅瑞或傑克沒有自己去店裡買。好心的萊拉。她或許會知道簡單可行的常用的醒酒法,在傑克的額頭搭上一隻涼涼的手,將他從冷汗直冒的睡夢中喚醒過來,像是寬恕的涼手將睡夢中的悔罪掃到了一旁。如果真有此事,傑克會知道的,也會要求的,除非悲苦就是他對自己說話的方式,除非他有意讓自己整個身體都用來悲苦。那樣,他每一根神經里每一份痛楚都會是合情合理的。不管她的經歷多麼微不足道,這一點她確實是明白的。她知道他會睡上好幾個小時,等到迷迷瞪瞪地醒過來,酒醉過去了。

於是,她把雞洗乾淨了,和胡蘿蔔、洋蔥和月桂葉一起放在水裡。當然,還要放點鹽。她點了火。可憐的小東西。活在世上的這一輩子真是件奇怪的事。

她在噼噼啪啪作響的收音機旁坐了一會兒,努力想看進去《情天緣未了》。她走進廚房,把小母雞翻過來肚子朝下,看到一輛藍色的雪佛萊駛進車道。泰迪。當然,泰迪剛好趕上現在來。格羅瑞覺得又是擔憂又是寬慰,還有責怨。如果他早來哪怕一個星期,他也會看到屋子裡一切都好得多,是另一種氣氛。而現在,他進來看到的是失敗和羞辱。她應當早幾個星期給他打電話讓他來的。那時,父親還有點精神,傑克也還不錯,甚至她都覺得是健康的。至少沒有一身的病態,沒有一臉的悲苦。她現在知道了,她覺得自己是在維持一種家庭的平和——當然是一碰即碎的,也正因為這樣,這種平和愈見得不同尋常。從來不曾信任過他們任何人的傑克信任她。並非是每時每刻,並非是全心全意,並非是沒有那種他沒有流露而她又無法解釋的保留。但是,即便連泰迪,也會羨慕那些聊天和玩笑,那些幾近坦白的時刻,還有他倆幾乎相互覺得自在的時光。她為此覺得多驕傲啊。在她自己剛剛品嘗了生活的苦酒,在遭遇了比普通意義上的失敗更為凄慘的失敗之後,她很樂意地相信是天意讓她在那兒——是甜蜜的天意讓她回家,來到這個徹底而無盡的誠實之地。在那兒,努力的奮鬥不出所料地會帶來成功,而且是鮑頓式的成功,那種成功很容易地就被愈發努力的奮鬥遮掩了一半。並非是她能全然忘了悔恨的苦澀,並非是與想像中的相比,她更喜歡自己走上的這條人生之路。不過,她確實覺得為哥哥做的好事,把她從單純的失敗帶來的恥辱中解救了出來。

泰迪走過門廊,走進了廚房,張開雙臂抱住她,親了親她的額頭。「你好啊,小妹。」他說,飛快地細看了她一眼,注意到了她臉色疲倦卻一字不提。「見到你太好了!怎麼樣啊?介意我打幾個電話嗎?」說這些話時,他的聲音很輕柔,因為他知道父親很可能在睡覺。他靠在門道上,給了建議和寬慰,又給誰打了三個電話但沒人接。然後他掛上電話,回到廚房,又擁抱了她,給她些安慰,儘管他一句話都沒說。以前泰迪和傑克一樣高,比傑克稍微壯實一點,但他身上沒有傑克那種總像是退後一步的猶疑不決。現在泰迪比傑克高了,她想。無疑是一方不聲不響目標明確,而另一方捉摸不定又萬事不情不願的結果。他又一次細看了她的臉。剛不久前,她受了驚嚇,而且她心裡難受,又如此疲倦,當然這一切都會被他看在眼中。「希望我沒有湊了個不好的時候來,」他說,「要躲開不來太不容易了。我終於屈服,回來了。」

「這是個好時候呢。我想,別的時候也都差不多吧。」一邊是父親在昏睡中打發著剩下的時光,一邊又是什麼借口讓他——讓他們所有人——都不來的呢?雖說老人家自己並沒有讓她去把他們叫來。泰迪可以指責她讓事情變糟了,卻沒有給他打電話。是什麼讓她希望傑克會有所恢複,讓別人看到他們融融洽洽過得挺好?是驕傲還是羞愧?不過,還有他們的父親呢。可是在泰迪的態度里,她看不出憤怒和責怪。他沉著而和藹,憑著一絲不苟的冷靜態度和一顆沉重的心行醫。在他平凡的生命過程中,他見識了足夠多的悲慘痛苦,除了迫不得已出於醫療上的需要,他避免給別人增添更多的苦楚。

「他在嗎?」

她說:「他在樓上。」

「他會介意我向他問聲好嗎?」

她說:「為什麼會介意呢?」他們倆笑了起來,夾著苦惱。「我告訴他你在這兒。」

傑克仰卧著,臉上橫著一隻手臂,擋住透過拉攏的百葉窗射到眼睛上的光線。聽到她在門邊,他側過身去。

「什麼事,」他說,「什麼事呀?」

「泰迪到了。」

他笑。「我還納悶呢,你什麼時候打算做這樁事。給泰迪打電話。」

「我沒叫他來。就我所知,他是自己要來的。」

他轉過身看她。「你說話那麼輕。他肯定是在樓下了。」

「是的。」

「我沒聽到他的汽車。我可能是睡著了吧。」

「呃,他想見你。」

「你跟他說了嗎?」

「沒有。該說嗎?」

「請別說。別說,格羅瑞。我發誓,再不會有下一次了。」他擦了擦臉。「我得梳洗一下。我不該穿著這件襯衣睡覺的。我想吃片阿司匹林。」他抬起腿跨過床沿,坐起身來。「我的鞋子落在哪兒了?」他揉了揉眼睛。「泰迪,」他說,「可真是我現在需要的啊。」

她給他拿來阿司匹林的藥瓶和一杯水。然後她又拿來面巾和浴巾。

「謝謝。」他說。

「我告訴他你過幾分鐘就下去。我先去燒些咖啡。」

「是的,咖啡。」他說,揉了揉臉和脖子,又揉了揉臉。「對不起,」他說,「所有這些,我很抱歉。」

格羅瑞下樓進了廚房。泰迪站在門廊上往園子看著。「這段日子你挺忙的呢。」他說。

「大多數是傑克做的。」

他看看她,估摸著她說的話是出於真實還是出於忠誠,無論哪種都樂意接受,只是想了解一下。「如此看來,他一定還行吧。」

「有一陣子他還行。」

「明白了。」泰迪留著整潔的鬈髮,雙手的指甲修剪整齊,穿著淡棕色毛衣戴著玳瑁邊眼鏡。他的性格、習慣和用心,方方面面都是溫和而讓人放心。他的身上帶著股外用酒精的味道,淡得幾乎聞不出來。他一定知道外用酒精意味著疾病或是急救,盡量小心地把酒精味擦掉了。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他抹了古龍水,那是他得體的簡潔之外的唯一修飾。過了幾分鐘,他說,「我可以離開,如果這是他所希望的。我原也知道他不會高興見到我。你可以告訴他我不會待太久的。」

「再給他幾分鐘。他會下樓的。他可能想要清洗一下。」

泰迪呵呵笑了。「我猜還要擦擦鞋子。他的變化大嗎?」

「我早先對他不像你那麼了解。他還是傑克。」

「爹爹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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