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格羅瑞整夜聽著開門的聲音。有兩次她穿上睡袍和鞋子,去牲口棚、汽車、柴草棚和門廊看了一圈。但父親聽到了她的響動,大聲叫喚著,叫著傑克的名字,自然他想著聽到的是傑克。還是讓他這麼想好。她悄悄爬上了樓,在自己的房間里直待到天亮。

父親告訴她不要準備早飯了,但她還是給他煮了咖啡,把烤麵包片和果醬放在他椅子旁的燈桌上。還有報紙,彷彿這是個平常不過的早上。她儘力地讓他舒服一點。他為她的拖延煩躁不安。

「我要出去一會兒。」她說,他點點頭。他什麼也沒問,這意味著他什麼都知道。

他說,「你還是走吧。」

她穿好衣服,梳好頭髮。然後她朝傑克的房間看了看。床疊得乾乾淨淨的,他的書和衣服仍舊在那兒,還有他的行李箱。她在廚房的窗台上自己放車鑰匙的地方找到了車鑰匙。

她想著傑克可能想法子出了城,問過路人搭了車,如果她沒有在基列找到他,就開車去弗里蒙特找他,只是看看他會不會在街上。如果路上耽擱了,她會給萊拉打電話,讓她照顧一下父親。來回至多兩個小時。父親會儘可能地耐心,因為他很清楚她為什麼要離開他。

她把鑰匙放在口袋裡,走到牲口棚。她開了門,走進潮濕的昏暗中。他就在那兒,靠著汽車,帽檐朝下翻著,一隻手抓攏著衣領。他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另一隻手,舉到剛靠近他腰部的高度,說道,「給點零錢吧,小姐?」他臉上掛著笑。那一臉憔悴又帶著痞子味的魅力,飽經風霜又卑躬屈膝的魅力,讓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你的哥哥傑克,」他說,「你卸下偽裝的哥哥傑克。」

「啊,上帝啊!上帝啊!」她說。

他柔聲說:「沒什麼好哭的。只是開個小玩笑。算是個玩笑吧。」

「噢,我們該怎麼辦呢?」

他聳聳肩。「我自個兒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呢。他不能看到我這樣。這是我知道的。」

「哦,你的襯衣呢?」

「我想是和襪子在一起。我好像把它們塞到排氣管了。襯衣掛出了一截,是袖子。現在對我也沒什麼用了。」

她說:「我得坐下來。」她聽到自己在哭,感覺自己喘不過氣來。她靠著車子,抱著自己,頭靠在車頂上,哭得無法自已,只好索性放開了哭。儘管這麼一哭,她甚至都沒法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傑克離了她一段距離,趔趔趄趄地轉悠著,滿身的醉意裡帶著悔恨。

「你瞧,把鑰匙給你,我做對了,」他說,「我想我試過沒鑰匙發動車子。」他朝打開的車蓋做了個手勢。「看來我搞了些破壞。不過我很高興我沒有為鑰匙來麻煩你。有時我考慮不周。我喝醉的時候。」

她說,「我想讓你坐到后座上。我去拿肥皂和水,還有換洗的衣服,這樣你可以進屋去。你躺在這兒等著我。待在這兒。我馬上就回來。」

他又尷尬又疲倦,又鬆了口氣,乖乖地照做了。他在后座上躺了下來,曲起膝蓋,方便她關上車門。

她走進屋子,父親大聲問她:「傑克在嗎?」

「是的,爸爸,他在。」她還不能控制好自己的嗓音。

一陣靜默。「這麼說來,我想吃晚飯的時候我們會見到他了。」

「是的,到時候我們會見到他的。」又是一陣靜默。老人在給他們時間,一段緩衝的時間,同時他也壓抑著自己的好奇、擔憂、憤怒、放心。她一邊可以打理眼下需要打理的。她從樓梯頂上的衣櫃里拿了床單、毯子、面巾和浴巾,又從清潔間里拿了只水桶,沖洗了一下,倒滿熱水。她擔心過父親會聽到她的忙亂,但顯然,他鼓起了勇氣耐心等待——又一次,天主啊,她心想。她往水裡扔了一塊洗衣皂,把收拾好的東西拿到外面門廊的台階上。

接下去該做什麼呢?她把放在園子一側的阿第倫達克椅拖到牲口棚的後面。丁香花叢遮住了這塊地方,鄰居看不見。太陽直曬著,不過不是太熱。她拿著床單從邊門走進牲口棚。

「傑克,」她說,「傑克,我要你把衣服脫了,拿這條床單圍好出來。來,把你洗洗乾淨。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他嘟囔著醒了過來,眯著眼睛看她。

她說:「我來幫你。我來把你的衣服換了。你會感覺好多了。」

他搖搖頭。「我想我把衣服都給毀了。」

「我會弄好的。不過你得先把衣服給我。然後我可以洗乾淨了。」

他看看她。「你還在哭。」

「別管這事兒。」

「對不起。真對不起。」

「沒關係。」她扶住他的胳膊,幫他站了起來,讓他靠在車子的一側。「把外套給我。」外套底下他什麼都沒穿。他交叉著胳膊尷尬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苦澀。

「或許我該多睡一會兒。」他準備去開車門。

她把車門一推又關上了。「我沒有一整天時間。我有爸爸得考慮。他都差不多擔心死了。拿著這個。」她遞給他床單的一角,將其餘的沿胳膊底下把他裹了起來。「好,我在外面等你。我在外面給你放了一把椅子,沒人會看到你。」

「至少,我聞起來及得上死屍了,」他說,「這似乎有點兒太——恰如其分了。叫什麼來著?裹屍布。」

「啊!」她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告訴我怎麼做!」

「我希望你不要哭,」他說,「給我一分鐘。我知道你是想要幫我,格羅瑞。」

她走到外面等著。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赤著腳,眯縫著眼睛,明亮的光線讓他窘迫不安,他看上去蒼白消瘦得驚人。他坐到了椅子上,格羅瑞拿來水桶、肥皂水和面巾,開始從頭到腳地清洗他。從頭髮、臉、脖子和肩膀一路下去,一把又一把地絞著面巾,擦洗著他的胳膊和手。他的雙手沾著油污,又有擦傷劃痕。父親會注意到的。

「薰衣草。」他說。

擦洗後背時,她讓他往前傾。他的頭耷拉在她的肩上。他說,「我以前在一家——殯儀館工作過。短短的一段時間。」

「不錯啊。」她說。

「是的,我不在乎。挺安靜的。」

「你不用講話。」

「然後有個人走了進來。裹著一條床單。完全是個陌生人。他的腳趾上綁了一張紙片,用一條紅緞帶綁上的。是一張有我的名字的欠條。我的——簽名。人們把那些欠條以遠遠低於欠款的價格給賣了。」他看了看她。「你有沒有聽說過這種事?別人拿了你的欠條。你都不知道該害怕誰了。」

「真倒霉。」她說,因為他像是希望她能同情他受傷的感覺。

他大笑。「我從來都不知道我欠了多少錢。那些欠條上的數目。那些欠條從來都不是在我清醒的時候寫的。不會太多的。你也知道,我不值得別人冒風險呀。」

「或許是吧。」她得給他刮個臉。鬍子讓他的臉看上去蒼白,而蒼白的臉色讓他的鬍子看上去邋遢。

「我想他們只是喜歡看我嚇一跳,」他說,「我挺容易緊張的。可千萬別讓別人知道你這點。不過他們反正也看得出來。」

她說:「你應該回家來的。」

他大笑。「或許是。」他說,「我沒有做成社會底層的人,不過不是因為沒有——嘗試。」

「我相信。」她說。

她讓他靠在椅子上坐好,從上到下用毛巾擦乾,再拿床單把他裹了起來。她把他的一隻腳放進裝著肥皂水的桶里,然後是另一隻。「現在我能做的就這些了。你舒服嗎?你有沒有覺得亮光難受?」

「我還行。好多了。來杯水吧?」

「好的。我去給你找些衣服。我得進你的房間去,可以嗎?」

他像是睡了過去,又一下驚醒了過來。「我的外套——」他說。

「就在這兒。」她把外套拿了出來,搭在椅背上。然後她把小皮夾子從胸袋裡拿了出來,小心地先把椅子的扶手徹底擦乾了,再把夾子放了上去。

「謝謝你,格羅瑞。」他說,然後他拿手蓋住了夾子,又閉上了眼睛。

「我去你的房間就拿些衣服,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他說,「你或許會注意到那兒有一兩瓶酒。」他呵呵一笑。「最近我的手伸進琴凳了。」

「你就待在這兒。我會回來的。」

她已經不哭了,但得在門廊上歇一歇。她把頭擱在膝蓋上。她想像著他半夜三更地待在那間陰冷的老牲口棚里,把襪子塞進德索托的排氣管,然後為了效果更好一點,把襯衣也塞了進去。他一直穿著那件最喜歡的襯衣,那件袖子上補了美麗的繡花的襯衣。醉酒時的笨手笨腳,灰心喪氣,他骯髒的雙手,引擎里所有他夠得著的都被他撬了開來,拉得鬆脫了。她不能留下他一個人超過五分鐘,可是父親也需要她。或許她可以給萊拉打電話。還不行。她的家人原諒冒失要花些工夫,要比原諒大多經文里禁止的事還要慢些。如果傑克對私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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