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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郵件到了,是格羅瑞先看到的。傑克在樓上。以前他會比平常的投送時間早甚至有一個小時,候在什麼地方,逗留著,但是那強烈的希望看來消淡了一些。是她姐姐寫來的信。有四封傑克的信,寄給孟菲斯的黛拉·邁爾斯。四封信都沒有拆開,每個信封上都寫著「退回寄件人」幾個字,粗體加下劃線。她把信封面朝下放在門廳的桌子上,走到廚房裡鎮定一下情緒。

格羅瑞已經開始瞧不起這個黛拉了。這個女人若是了解傑克一點,該相當明白她帶來的痛苦。就算只是因為他愛她,而她並沒有義務愛他;就算是他的堅持一定是不受歡迎,惹人討厭——到現在,這一點她已經很明確了,可是,她到底是和他一起讀過法國小說,還在他的衣袖上綉過花的呀!抽著煙別笑,他說過,如果你正端著個生日蛋糕。他淋了自己一身灰燼。那片異想天開的精緻無比的繡花,不像是修補倒像是紀念。是什麼讓他們兩人大笑的?不管黛拉是誰,她太了解他了,不該這樣對他。她不想回他的信件就不回,但這樣做是冷酷無情。

格羅瑞見過這些信了,她只得告訴他信被退回來了。她想到把信放回信箱,讓他自己發現。但那麼做又有什麼意思呢?他或許會想著對她保守秘密,這一向都是他的第一反應。那樣的話,她就不能和他談論這些信了,而她覺得自己應該跟他談談,至少安慰他一下,如果她能想出什麼安慰他的。四封信!如果還有其他的信這樣被退回來,她就把信燒了。意思很明確了。她想拿上三封信,或者兩封,有機會時找個地方藏起來。兩封就足以表達這個黛拉的目的了。兩封信,意思不含糊而又不那麼羞辱人。

她又一想,「你怎麼知道是黛拉把信寄回來的?或許是她的父親。」字寫得非常醒目,甚至考慮到強調的意味。她印象中的黛拉舉止要輕柔得多,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雅緻,而這不單單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美不太自覺。但她對黛拉又了解多少呢?除了傑克追求她,彷彿她是舊小說里的貞潔女子。詩歌。不消說還有鮮花。伴隨著一張新剃過的臉和擦得鋥亮的鞋子,還有那副淡淡的譏誚的神態——一旦自己的誠心讓他不自在,他就戴上那副神態。

傑克下樓來,出門去看信箱,隨後又回到了屋裡。格羅瑞去了門廳里。傑克看到她放在那兒的信。他的背對著她,但是她看得到震驚往上傳遍了他的全身。他的重心落在了腳跟上,膝蓋發硬,然後肩膀一縮。他把信翻了過來。他知道她在看他,說,「還有沒有別的退回來的?」

「沒有。」

「要是有,你不會把它們藏起來的吧。」

「不會的,我不會那樣做的。倒是希望我能這麼辦呢。」

他點點頭。

她說:「給你之前,我想了想。」

他點點頭。「有什麼想法?」

「呃,」她說,「這事兒你沒有跟我說多少,不過根據你告訴我的,我覺得不一定是黛拉退回來的。你說過,她和家人住在一起。這看起來不像她的做法,至少根據我對她的印象。」

他搖搖頭。「我也覺得不像她。」他把信扔回到桌上,轉過身來,對她笑笑。「做不了什麼,是不是?」

格羅瑞說:「我在想,你們有沒有一個共同的朋友你可以寫信。或許那位朋友可以幫你把信寄給她,這樣她就會收到了。我是說,如果是她父親或別的誰不讓她看到你的信,這個辦法她或許能讀到你的信。值得試試。」

他點點頭。「我會仔細想想。」他說,「不過,我不怪她。真是她父親這麼做,我也不怪他。我能理解。他們都是好人。我就該——尊重她的判斷。或者是他的判斷。到現在我已經差不多接受這個想法了。」他說,「我又寄了兩三封信。我想那些信也會退回來的。你就把它們給燒了吧,我會感激你的。」

「我該把這些燒了嗎?」

他點點頭。他碰了碰桌子,像是讓他想到了曾經重要過的事,然後他聳聳肩。「我可真不知道該拿自己如何是好。有什麼建議嗎?」

接下來的幾天,又退回來了三封信。她在壁爐里用小片的引火柴小心地生了火,等著每封信都被燒成灰燼。傑克看到她跪在那兒。他又穿上他的西裝了,外套敞著,領帶松著,說明他感覺到夏末的餘熱。他站在門口看著,對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她想和他說話時,他卻走開了。他依舊注意做到禮貌周到。那是早先的禮貌周到,對他來說本質上是擔心自己肯定不受歡迎,讓人討厭又格格不入。他也恢複了他最久遠的習慣,變得疏遠陌生。他像是知道自己的不自在讓他看上去顯得冷淡,早上他會離開屋子,一直在外面待到晚上,來不及吃晚飯,卻剛好讓父親不必擔心最最可怕的事。格羅瑞把烤餅留在檯子上,想著他可能會拿幾塊,他也真的拿了。她擺出燕麥餅和白煮蛋。她替他把咖啡留在保溫瓶里,旁邊放上一個杯子。他把保溫瓶和杯子都洗凈收好。他不在的時候,格羅瑞非常仔細地確認完成他本來會幫她的事,這樣他就不必選擇把事情強加給她的尷尬,或是勉為其難地同她在一起。她為他禱告了又禱告。她和父親,默默地做著長長的禱告,預想著聽見他進門時自己心中石頭落地的那一刻,並對此滿懷感恩。

第三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父親說:「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格羅瑞。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說:「他愛上了一位在聖路易斯認識的女人。」

「嗯,這點我看出來了。所有那些信。」

「是的。上個星期,她把信退回來了。」

「哦。」他摘下眼鏡,用餐巾輕輕擦了擦臉。過了一會兒,他粗聲地說,「我早知道會發生的。這一類的事。他沒有工作。我相信他也沒有從大學畢業。他不是個年輕人了,不太會改變他的生活,我覺得他的生活也一向不太如意。我能想像為什麼女人會——」他清了清嗓子。「呃,我一點都不奇怪。」

「他認識她很多年了。他談起那十年的好日子。他說她一直在幫他。」

父親看看她。「而他們從來沒有結婚?」

「我不知道。」她說。父親臉色嚴峻。不成功的謊言意味著他的懷疑是正確的,而她對他撒謊可能也從來都沒有成功過。事實上,在這個家裡撒謊幾乎總是只有撒謊者能明白其中的苦心,因此謊言的虛假性愈發明顯了。她為了避免被探問的尷尬編過幾種解釋。這些解釋一看就是假的,也因此從來沒有被驗證或是反駁過。出於禮貌,他們對待相互的謊言就像是真話,這和欺騙或是被騙不是一回事。事實上,這是他們相互理解的很大一部分,讓一家人之間親密相愛。

在這件事上,她說了些真話,因為她都替傑克感到生氣,父親的言下之意像是傑克只是拜倒在一個女人的腳下,然後被拒絕了,好像誰都會比他更痛悔地明白自己徹頭徹尾的不夠格。一定是這位黛拉不顧他們擔憂的一切,讓他有了個安全的去處。她可能還讓他繼續活命,不管怎樣,是她讓這個世界有一段時間變成一個還能讓他忍受的地方,而他們不知怎麼從來沒有做到過。傑克說過他擔心對黛拉還有他倆關係的中傷,告訴過她試圖保護黛拉的名譽。格羅瑞嘴上一面說,心下卻明白她不應該提到那十年。可是,不該讓傑克聽上去像個傻瓜。而黛拉,不管是誰,唉,沒有從未來的前途來考慮他的價值。這點是不得不說的。

她明白,讓父親的憂慮有了事實的基礎,她真是犯了個嚴重的錯誤。她說,「這個女人是位牧師的女兒。」

父親點點頭。「而傑克是牧師的兒子。」然後他說,「沒有孩子的事牽涉進來。」這簡直像是陳述,說明他不想他的希望被否定了。

「沒有。」她說。不時地她也想過這個問題。

父親的臉掛上了嚴峻的神色。這是他覺得需要進行某種道德上的干涉時的臉色,悲傷甚至有點怨恨,因為只有在其他的方法缺少或是失敗的情況下才會導致他採取這個方法,也因為他知道這個方法從來沒有產生過完全是好事的結果。或許是傑克有他無法履行的責任。若真是如此,那麼他的家人必須替他擔負起對那些人的責任,尤其是因為他們無疑也成了家人。儘管傑克肯定會不高興,老人還是得了解他現在得對付的是什麼樣的事。他的問題聽起來必定像是指責。單單是去了解他並不想知道的事,這本身就是多麼讓人難受的事啊。

如果傑克和那個滿臉雀斑的孩子結了婚,或者他們至少把她和她的娃娃帶到家裡來,那樣他就可以回到大學去,而女孩自己若是願意,也可以讀完中學讀大學。「她看起來挺聰明的。」格羅瑞的母親說過。母親的這一看法源自女孩對鮑頓家抱著過早而頑固的敵意,絲毫不為他們家千方百計的善意幫助而感動。她是個不易接近不苟言笑的驕傲女孩,而她很可能為著他們的好心憎恨他們。他們的好心的確有點居高臨下,反映了他們的想法:她的處境可以得到改善,而對如何正確護理嬰兒的指點也能對她有所幫助,儘管這麼做是否定了嬰兒母親的地位。

有一次,格羅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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