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傑克給埃姆斯一家拿去些早結的蘋果,還有些放在窗台上會熟的李子。他又和男孩玩了一會兒球,甚至還幫萊拉把牧師大人的桌子和一些書搬到了客廳,免得他爬樓梯。「好鄰居,」他說,「似親朋。」

格羅瑞沒有理由為此擔心,只是傑克對這事太用心了。他似乎費了許多心思,現在牧師大人和他的家人對他近乎了點,他幾乎開始有了希望。上帝啊,她想。他們是世上最善良的人。我為什麼要擔心呢?她說服他去信任他們。在其他無論哪種情形下,這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他的諸多保守矜持是他身為傑克這個人——一向是傑克——的結果,雖然他有這些零散的強烈的企圖要逃脫這個框架,要成為別的什麼。天主啊,沒有誰能比他自己更明白,對他來說,慎重無時無刻都不可少。

禮拜日到了,傑克早早地起來,在廚房裡磨磨蹭蹭地喝了咖啡。他謝絕了早餐,刷了西裝和帽子。十點差一刻時他下樓來,看上去一如既往的體面。他抬了抬帽檐,走出了門。格羅瑞服侍父親起了床,扶著他走進廚房。他慢慢地吃完雞蛋和烤麵包片,慢慢地看了報紙,又慢慢地看了會兒早幾個星期就看過的《基督教世紀》,接著又慢慢地讀起了《聖經》。最終他沉入了似是打盹似是禱告的狀態,那是他在掩飾自己的情緒激動。到了兩點鐘,傑克還沒回來。格羅瑞告訴睡著的父親她出去看看,父親突然點了點頭,像是說是該去看看了。她不能把哥哥當做一個走失的孩子,或是少了什麼能力的那類人一樣地四處找。想到他有可能在可以預見並且可以避免的情況下仍然受窘,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害怕的了,由此讓她也同樣地害怕。他太害怕了,所以無論是出門還是父親為這件事喚他去談那些令人痛苦的話,周身都透著強烈的焦慮緊張。還有他等著郵件或看新聞的時候也是那樣。

她走到牲口棚,傑克在那兒,坐在德索托的駕駛座上,頭往後仰著,帽子蓋在眼睛上。她輕輕敲了敲車窗,他睜開眼睛,勉強對她笑了笑。他探身過來,打開乘客座的門。「進來,」他說,「我正鎮定一下情緒。還沒法面對你的爸爸。」接著又說,「呵,小妹妹,這些老傢伙手段真狠。他們看上去如此溫和,緊接著你又遍體鱗傷了。」

「發生什麼事了?」

「他講道了。經文是夏甲和以實瑪利的故事 ,說的是遭父親唾棄的孩子。而例子正是鄙人在下,坐在他兒子的旁邊,全基列的人的眼睛都在看我。我想當時我真的驚呆了。當然是他的意圖。是讓我驚駭,讓我臉色發白。我確信他真做到了。我臉上白上加白了。」

「哦,」她說,「我覺得很難相信。聽起來不太可能。」

「是啊,是啊,這麼一位和善可親的老人。我想短時間內我不會再徵求你的建議了,小辮兒。」他笑,「我穿過高壇離開的。我幾乎想拉起外套蓋住腦袋了。」接著他又說,「天啊,我累了。你哭了。別哭了,求求你了。」

「只不過是眼淚而已,」她說,「眼淚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要我走開,我就走開讓你一個人待著。」

「不用,」他說,「也別那樣做。或許你可以幫我把這件事想個明白。」

一陣靜默。

「呃,首先,」她說,「我知道他不會提到你的名字。他決不會那樣做。」

「他沒有說,『傑克·鮑頓,坐在第一排的臭名昭著的罪人,一股子汽油味的傢伙。』那沒錯。」

「而且他早些天就把講稿準備好了。我確信他根本沒想到今天早上你會去教堂。」

「說得好。事實上,我自己也想到了這點。可是,格羅瑞,最糟糕的那部分他甚至都沒有看講稿。那個老奸人是即興講的。我得補充一句,對他那個年齡的人來說,講得效果好極了。不管怎麼說,他準備講稿的時候,腦子裡想的是我。我的所有那些在他的窗子底下討好他的舉動。」他笑了笑,接著又說,「別哭了。」他從胸袋裡掏出一方手帕,是父親的漂亮手帕中的一塊。那胸袋裡還裝著一隻皮質的夾子。

她說:「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他看了看她。「謝謝你的感受。」

「我是說真的。可能是年老糊塗了,我想。我還是不會原諒他。他在我眼裡,一直像位父親。」

「真讓人難過。」

「真可怕。」

傑克深深吸了口氣。「想想我們倆的情形,格羅瑞。兩個中年人,身體健康,頭腦清醒,不缺乏教養,總的說來樂意為世界做點事——或許這兒我只是在說我自己——坐在一座空牲口棚里的一輛廢棄的德索托里,時不時地想到『雪花兒』,琢磨著又一次的完全可以預見而且根本沒有意義的失敗。你有沒有覺得奇怪啊?」

她笑了。「荒謬透頂了。」

「離開基列時,我沒有計畫,」他說,「以我自己相信可以忍受的條件活著。那就是我的最高理想了。我沒想到失敗。有幾次,我在陰溝里醒了過來——當然這是比喻的說法哦,我心想,稍稍一點努力就能大大改善我的境況。那時有那樣的樂觀。可能是年輕的緣故。」

「有十年時間你沒什麼問題。」

「差不多有十年。如果我們說的是戒酒的年頭,是七年半。如果說是生活有點甜頭的日子,是九年半。」

「黛拉。」

「黛拉。」

有一陣子倆人都默不出聲。

他說:「以前我常想,我們乘著夜色偷偷溜進基列鎮子,往埃姆斯的窗子扔塊小石子,說『我願意』,得到他的祝福。或者至少是他的簽名——」

「你會讓埃姆斯替你主持婚禮?」

他聳聳肩。「他總是在三更半夜的時候醒著。」

「出鎮子時,你會朝著家宅抬一抬帽檐,我想。」

「當然會。我從來沒有真正仔細考慮過細節。我肯定我會抬一抬帽檐的。」

「很高興聽到這點。」

他接著說:「我回來時想著我們或許可以在這兒過下去,她和我。我為什麼會那樣想呢?我來這兒是因為什麼事都不順,她逃回娘家去了。」他看了看她。「並不全是我的錯。我個人的錯。別想歪了。不過來基列,我是抓了一根稻草。這一點是肯定的。對此我有些經驗了。抓稻草。」

他瞟了她一眼。困惑,滄桑,悲傷,疲倦。

「你從來沒有和爸爸直接說過這事。」

他笑。「有些事神聖不可提,格羅瑞。你從來沒跟他說過舊情書。」接著又說,「我們的父親不是位精通人情世故的人,我們可以這麼說,不過他肯定會認為,和我這麼個名聲敗壞的人保持長達九年的關係會包括一定程度的——同居。我希望沒有冒犯你。」他瞟了她一眼。「他可能會中傷別人,儘管絕不是有意,只是某種暗示或影射。而這點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對付。我正努力不去醉酒。」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沒做那事?同居。」

他非常溫柔地說:「算我瞎猜吧。」

小瞧人,她想。不過是好心,像個哥哥。

他說:「我可不推薦這事。有法律的,會有警察找上門來的。」他微微一笑。

「真不好。」可憐的傑克。

事實是,她恨不得她那沒有止境的所謂的訂婚能更多點什麼。她也恨不得未婚夫對她沒有極端規矩的尊重,回頭看,令她對整個騙局心懷怨恨。不過,她還是希望能找回那些信件,還有戒指。神聖,她想。這麼想挺奇怪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讀過讓她感動的半打信,即連這些信有時候看起來也普通得讓她害怕,好比是一樣珍貴的東西丟失了,找也找不回來了。然後她會注意到一句短語,有關孤獨或是疲倦或是從火車車窗看到的風景,尋常中見出親昵,她的心被觸動了。她在這幾行旁邊的空白處打上鉤,免得自己覺得這些信里一點也沒有值得珍惜的東西而頭暈目眩地恐慌起來。等她再看時,她並不是總能明白自己為什麼選了這些段落,她又覺得恐慌起來。他在她生活的中心,但他到底是誰?為什麼信任他讓她覺得寬慰?這些信對她來說如此珍貴,但這些信算是什麼?四封裡面有三封是平淡乏味的。可是當這些信打動她時,她渾身充滿了快樂,無以形容的快樂。她知道,如果留下了這些信,她仍然會看,想從中找到有什麼能解釋這些信帶給她的甜蜜的力量。如果她沒有找到,她會再讀一遍。想起這些信時,她放下了所有的怨恨、幻滅感和愚蠢的念頭,這是帶著同情聽過她故事的人,誰都無法做到的。同情會破壞的美妙的東西,卻由秘密和一種恥辱感替她妥善看護著。

她說:「我想過,在別處生活不見得會容易些。至少在那兒,我的生活是屬於我自己的。」

「也是我的想法。而且我在別處好好嘗試了一番。現在我又回家了,回到了愛荷華,這顆激進主義的閃閃紅星 。是一隻歷經風霜的飛蛾對閃閃紅星的嚮往把我帶回了家,小妹妹。」

她說:「呃,愛荷華是個挺大的州。」

他笑了。「是啊,我為什麼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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