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餡餅做好了,烤肉放進烤箱了,烤餅也做好了,放在一邊,老人在暖烘烘的廚房裡打起了盹,傑克上了樓,格羅瑞坐下來看一會兒書。餐桌擺好了,廚房還算整潔。萊拉會帶色拉來。

她聽到傑克在梳洗,無疑他又是在刮臉了。把臉刮乾淨,把鞋子擦亮,那是他放鬆心情的法子。他非常認真地自己熨了襯衣,雖然不會比她熨得好。只要能避免,他不會比自己給她添麻煩;除非馬上也能幫上忙,否則他不會接受幫助的。格羅瑞把父親的襯衣洗了給他穿,作為回報,他擦了廚房的地板還打上了蠟。這些事他做得既徹底又漂亮,總是看似理直氣壯地歸之為「專業經驗」。格羅瑞試過讓他放心,沒必要禮尚往來,但他只是揚揚眉毛,像是說這事上他可能懂得比她多。她意識到這不僅僅是驕傲,還有像他這樣性情的人身上的謹慎。出於習慣和經驗,他不能相信別人對他是真心相助。知道他也幫上了忙,能讓他放鬆一點。

他的自足也是一種自衛,彷彿他的私人物品會被人忖度揣測了,又彷彿是這些物品,儘管只是寥寥幾樣破舊的東西,滲透著他秘密生活的細枝末節。它們會嘲笑他,指責他,暴露出舊日的傷疤或是舊日的歡樂,而這兩樣幾乎是一回事。有一次,他回家後一個星期左右,格羅瑞出去晾衣服,看到晾衣繩上掛著他的兩件襯衣,已經幹了。於是她拿回屋把襯衣熨了熨,因為她反正打算熨衣服。衣領、抵肩、袖子——這是正確的次序,母親是這麼說的,她也就照著做了。她開始熨第一隻袖子時,注意到袖子上面綴滿了星星和花卉,從袖扣到肘部,白線在白布上綉出一片複雜的圖案,最後一朵花在靠近肩膀處。

傑克走進門廊,看到她在做什麼時突然停住了,對她微笑著。

「對不起,」她說,「我想我又冒犯你的隱私了。」

他說:「小心點。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襯衣。」

「我一向都小心的。上面繡的花可真漂亮啊。」

「我的一個朋友說她替我補補,結果她做的是這個。算是個玩笑吧。」

「不過非常漂亮呢。」

他點點頭。

她說,「你來熨完吧。你讓我覺得緊張了。」

他聳聳肩。「我很小心眼。我知道這點。」

「不是。這麼漂亮,你是該擔心的。」

他說,「我幾乎從來沒穿過。可是我丟了另一個箱子。」他走近了,剛能從側面看到繡花。花卉和星星壓得平平的,閃著軟緞般的光澤。「我一點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東西。她是好幾年前繡的。好幾年前了。」那是格羅瑞第一次聽說黛拉。

傑克下樓來幫父親準備好晚宴的行頭。他一言不發,因為老人在安息日的蒸汽和氤氳香味中還繼續熟睡著。他擦亮老人的鞋子,刷好外套,又翻找到他的領帶。他拿來兩條,一條是深藍條紋的,一條是褐紫和深紅兩色的。格羅瑞碰了碰亮麗的那條,傑克點點頭,把領帶搭在外套的肩上。然後他又翻找了一遍,找到一枚像是柄上刻了聖安德魯十字短劍形狀的領帶夾,還有配套的袖扣。她聳聳肩。與蘇格蘭相關的東西都喚起父親悵然的憤慨,隨時準備為這一說法辯護:也就是說,歷史的進程應當有另一番模樣,而那個悲傷的故事正好是恰當的例證。埃姆斯不是蘇格蘭人,對羅馬人劫掠之後大陸會議之前的歷史也沒什麼興趣,卻聽著他講完。那份耐心讓父親覺得難受。「那又怎樣呢?」埃姆斯一出門,父親會對著空氣問。於是傑克把領帶夾和袖扣放回了柜子里。他又拿來一套共濟會的,當然是蘇格蘭禮式 的,不過這是提醒大家,不管怎樣,得勝的終究是權力和財富。埃姆斯也不是共濟會的,因此父親的立誓守秘也避免了他令人乏味地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格羅瑞點了點頭。

她拿來了父親最好的襯衣。傑克碰了碰袖子,輕聲說,「非常漂亮!」父親總是說買質量不好的衣服不是節約,因為他是個注重穿著的人,穿著得體適合他牧師的身份。他們小的時候,不時有從芝加哥運來的盒子。從裡面拿出來的是西裝、襯衣和領帶,普通得一點不起眼,卻給他修長的身材帶來一股從容優雅的氣度。有一條新裙子或是一套新西裝也是來自芝加哥的,那是獎給自上個復活節以來個頭長得最快的孩子的。開始那是母親讓他們吃蔬菜的手段。算百分比是泰迪提出有關公平的想法後添進去的。從身高絕對值來說,女孩子肯定是要比男孩子長得少,是他考慮到這一點的。量身高的儀式是件熱熱鬧鬧的事,孩子們吃著蛋糕、喝著可可,為著怎麼計演算法爭個不休。傑克從來不參加。但那一年,那套西裝還是給他了,而且他去參加了復活節的禮拜儀式。帥氣極了,提到這件事的時候,父親這麼說。

她和傑克照著打盹的父親一件件地搭配了一下。格羅瑞穿戴的時候,傑克在他旁邊玩紙牌接龍,然後傑克上樓去,格羅瑞燒好蔬菜做好澆汁。離埃姆斯一家到來還有半小時,格羅瑞叫醒了父親,幫他穿好衣服,洗了臉,把他的頭髮梳成一團漂亮的蓬鬆的銀白色,正好配他華麗的領帶和不耐煩的臉色。他掛上這番臉色是為了掩飾盡心被修飾的高興。

「傑克在這兒。」他說,像是為了排除其他的可能性。

「幾分鐘前他上樓去了。」

「他會來得及下樓吃晚飯。」

「是的。」

然後埃姆斯帶著萊拉和羅比到了,三個人都穿著上教堂穿的衣服。格羅瑞帶著父親和他們一起來到客廳,坐在了無人坐過的嘎吱作響的椅子上。這些椅子放在那兒,差不多已經忘了它們不僅僅是沉悶的擺設,椅子之為椅子,就像燈座是位牧羊女一樣了。父親想要讓這一場合具備的正式意味顯然讓埃姆斯有點困惑。房間滿是那些擺設——瓷質的風車、寶塔和小狗,它們放在那兒就像是為了不讓孩子去觸碰。羅比的眼睛裡閃亮著被壓抑的興趣。他靠在母親的膝蓋上,不時地抬起頭來對她輕聲地說句什麼,手裡團揉著她的裙邊。他們聊了幾句天氣。傑克還沒出現,父親說了句「埃及的事會有後果的」,格羅瑞進廚房去炒羊肚菌了。

傑克的不在場開始顯得醒目彆扭,格羅瑞走進客廳告訴他們傑克一兩分鐘後一定下來。正在那時,他們聽到他從樓梯上下來了。他出現在門口,穿著他父親的一套質地精良的深色舊西服。大家驚訝得都沒出聲。他撣了撣肩頭,說,「布料有點褪色了。看起來像是灰塵。」誰也沒吭聲,直到他父親說了句,「我以前還挺高的呢。」

傑克穿著格羅瑞從閣樓箱子里拿下來的一件淡黃色的襯衣,打著藍條紋領帶,頭髮四六開梳到兩邊。除了他臉上明顯的疲倦還有溫和而世故的表情,他像極了盛年時期的父親。他感覺到了大家的靜默,微微笑了笑,碰了碰眼下的疤痕。如果他不是傑克,如果他們沒有因此而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接下來要做什麼呢?」他看上去會帶著一種得體、老派的高雅。那件西裝穿在他身上幾近完美,或者說如果他不是那麼瘦,就完美了,這其中有些讓人黯然神傷的東西。他成了父親身體衰弱的參照尺度,或許也預示了他自己身體的衰弱。

埃姆斯說:「哦。」看了他一會兒才想到站起身來。

格羅瑞注意到兩個關係不穩定的男人都會往前邁一步,身體前傾進入兩人之間的空間,像是兩人通過協商保持了一定的距離,而這距離只有在握手的那一刻可以破壞。「傑克。」埃姆斯說。

傑克說:「牧師大人。埃姆斯太太。」隨即他笑了起來,撫平了翻領,瞟了一眼格羅瑞,像是說,「又是一個壞主意!」他戴著那枚短劍領帶夾。臉上的亮光意味著內心的焦慮。他焦慮時有股子怪異的誠實。他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令人吃驚地不打彎照著別人的想法行事,彷彿在他身上,常規行為的骨骼構架,肌肉筋腱流暢的伸縮都被暴露無遺。而他也明白這一點,也為此尷尬,如果可能,他就想把這裝作是譏誚,讓或親或疏的人著惱,也讓僱主和警察著惱,這點她只能想像了。

她裝出和他們一樣佯裝出的微微陌生的態度,告訴客人,「請到餐廳來。傑克會幫我上菜的。」

「噢,好啊,」傑克說,「我正覺得不知如何是好呢。」然後他對萊拉說,「沒有拉呱兒閑聊的才能,一丁點兒都沒有。」

萊拉笑了笑。「我也沒有。」她有悅耳柔緩的嗓音,聽得出是她來自別的地方,而且正是在她柔和的嗓音中,人們也聽得出她對世界的了解要比她會顯露出來的多得多。傑克興緻勃勃地端詳著她,帶著一種憧憬,格羅瑞心想。顯然埃姆斯也注意到了。可憐的傑克。人們盯著他,而他自己也知道。部分是出於不信任。但不僅僅如此,這個人既令人捉摸不透又一覽無遺,他們當然要盯著他。

他跟著格羅瑞走進廚房。他說:「或許我應該去換衣服。」

「不,不用。可以的。你看起來挺漂亮的。」她把大盤的菜放在他手裡。「我把調味料拿來。你再來拿烤肉。」

他把缺了口的半瓷的大淺盤端了進去。這屋子裡的烤肉、火腿、火雞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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