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禮拜日早上,傑克打扮齊整地下樓來,他颳了鬍子。為了不吵醒父親,他穿著襪子把鞋子提在手裡。他看了看她,聳聳肩,像是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遞給他一杯咖啡。他背靠著冰箱,小口喝著。然後走到放錢的抽屜旁,取了兩塊錢。「捐錢用的,」他柔聲說,「我欠你的。」他輕輕撣了撣帽檐。「能借我用一下你的手錶嗎?這樣禮拜儀式開始前我可以走一走。」她把表遞給他,他看了一眼,放進外套口袋裡。「好吧,」他說,「走了。」他在門廊停了停,把鞋子穿上,整了整帽子,隨後出門了。

過了半個小時,她聽到父親有響動。她給他送去了托盤。托盤上裝了咖啡、蘋果汁、抹了黃油的吐司、阿司匹林和吃藥用的水。她仍舊穿著晨袍和拖鞋,戴著髮網。他說,「你身體不適嗎,親愛的?今天不去教堂?我得給埃姆斯打個電話,告訴他我們換個時間吃飯——」

「不用,爸爸,我挺好的。今天我留在家裡,這樣傑克可以上教堂。」

「上教堂?傑克?」

「是啊。」

「傑克上教堂了?」

「埃姆斯的教堂。為了表示尊重,他說。」

「噢,好,那很好。約翰講道很不錯。我們教會裡的那個新人,我對他不太有把握。我要能上哪兒去,我自己可能也上公理會的教堂去。呵呵。」他笑笑。「這可是件不尋常的事,可是個不尋常的日子呢。」

他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出神地微笑著,思考著。「正等你快要徹底放棄的時候!主真是奇妙啊。」

「這事你不要想得太多了,爸爸。」

「想得太多!這只是事實!上教堂就是上教堂了!」他說,「我以為我定是讓他有了逆反心理了。我真這麼想的。我聽說過牧師家裡有這樣的事。不止一次呢。」

「喔,他似乎和聖路易斯的一座教堂有些聯繫。他說他為他們彈琴。」

「真的!我可不知道。他和我說得不多。一向都不多。」他呵呵一笑。「你母親以前問我,我們為什麼還要給那孩子付鋼琴課的學費啊?你知道,因為他都不練習。要是你逼著他練習,他就走了。不過我說了,我覺得可能會有些什麼成效呢。泰迪上鋼琴課時,他也去。是的。我告訴她,我認為我們應該對所有孩子都一視同仁,包括傑克。」他坐在那兒微笑著,為著證實了自己的正確滿臉放光。「太好了。你做了某個決定,不過是自己也說不清的小選擇,若干年後——喔,那時我就知道他聰明。這點我清楚得很。他花的心思總是比他肯花的要多一點。不過我是知道的,可真是知道的。」想到自己明察秋毫,他笑了起來。「是的。」

格羅瑞說,「那兒的教堂他好像是有朋友的。」

「朋友!喔,我想他是會有朋友的。在教堂總是能交上朋友的,可不是么。不過,他小時候可沒朋友。他像是從來也不需要朋友。我一直都在祈禱他這輩子會有一兩個朋友。他的那種孤獨,呃,總是會浮現在我的腦子裡。可真的從來沒想到過——想都不會想到——在聖路易斯的什麼地方,我的祈禱應驗了!可不是件了不得的事!」他搖了搖頭。「告訴你吧,本來我心上可以放下一塊大石頭了。只要有點兒信任,就可以省了我多少年的憂慮了。這是個教訓。」他又說,「不過,我納悶發生什麼事了。我是說,現在他給我的感覺不像是覺得自己有朋友的人。或許是我錯了。」

「他告訴我的也不多。」

「啊,」他說,「我在這兒憂心忡忡,可今天是個多好的日子啊!我得打起精神。格羅瑞,幫我把頭髮修一修好嗎?我覺得有點兒亂蓬蓬的了。很可能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多數是。」他大笑。「我知道沒剩多少了。不過還是修修吧。」

她扶著父親進了廚房,讓他坐下來,在他的肩上圍上毛巾,脖子處折進去包緊了。她拿來梳子和剪刀,開始修了起來。他的頭髮消失了,或是說幾乎要消失了。那不是尋常的掉發,而是頭髮越來越稀薄的過程。又細又白又輕的頭髮卷了起來,成了軟軟的小鬈兒。飄浮在頭上,她想。她不願把頭髮剪掉,因為它們不太可能長回到原來的樣子了。就像在剪小孩子的頭髮一樣。不過父親說是頭髮長得太可愛了讓他著惱。老頭子還扮小爵爺啊,他說。

於是她又剪又修,很忙乎的樣子,為了讓他高興高興確是有所改觀了。她沾點水把頭髮往下梳,讓他覺得光滑齊整些。他的後頸,他的耳後,留下了幾十載托舉著偉大的人類頭顱的辛勞的痕迹。古人說過,我們和禽獸的區別就在於我們的眼睛不是朝下看地面的,多數時候不是這樣的。是奧維德 說的。在費了那麼多力之後,脖頸看似無力了,但頭顱依舊還是抬起的。耳朵雖然柔軟,也挺立著,依舊保持著準備聆聽的模樣。這些可愛的頭髮,她是想要留下不剪的。這些頭髮像是溫柔的迷惑,一如這抬起的頭顱和耳朵像是變老了的等候,像是變老了的信任。

「是啊,」父親說,「以前我想到他,總是想著他獨自一人,一如既往的獨自一人。我會想,甚至都沒人在意他過得怎樣,需要些什麼,他過的會是怎麼樣的生活呢?我這下明白了,他獨自一人,這只是我自以為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呢。」他笑了。「是啊,那事以前讓我非常難過,而我也從來沒想過要質疑一下。我肯定自己為這事做的禱告比其他事都多呢。」

紗門被推開了,傑克走進門廊,又走進廚房。他看看她,聳了聳肩。「我沒勇氣了,」他說,「我想著,你要是穿戴好了,可能會晚到一點,但還來得及。真抱歉。」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過來,孩子。」他伸出了手。傑克把帽子放在桌子上,走到老人身邊,讓他握住了自己的手。「這事一點也不奇怪,」老人說,「一點也不。」他的聲音有點發顫,於是他清了清嗓子。「要是有一段時間不上教堂,很多人都覺得再去有點困難。我見過很多了。我會對他們說,『這是因為上教堂對你是件重要的事。這決定對你是非常重要的。』當然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你看,沒什麼理由覺得失望。我以前總說,禮拜日忠誠守信。再過一禮拜,它準會又在這兒了。」他悲傷地呵呵一笑,拍了拍傑克的手。

傑克低下頭看著他,溫柔而孤遠。「下個禮拜吧。」他說。

格羅瑞梳好了父親的頭髮,在頭髮最白最疏的頭頂處親了親。「好了。」她說,然後把毛巾解了下來。

傑克說:「你恐怕不會有時間再招呼一個顧客吧?」

「啊,當然有。」她吃了一驚。他們一向對他如此小心翼翼,幾乎不敢碰他。他身上那種疏離冷漠,比他的謙恭寡言更加透在骨子裡。這是一種野獸般的孤獨和脆弱敏感。這迫使他們所有人用一種特別的禮貌對待他,甚至包括母親。總有些情形他們要顧及這一點——擁抱、打打鬧鬧都不會算上他。即連父親也是試探著拍拍他的肩膀,畏畏縮縮又小心翼翼。為什麼一個孩子會這樣來保護自己的孤獨?不過他愛怎樣就怎樣吧,父親說,否則他會走的。他會遠遠地對他們微笑,笑容悲傷而勉強,而這意味著他把他們隔離了開來,甚至當他和他們在一起時。

父親也很吃驚。他說,「好吧,我不要在這兒礙事了。」格羅瑞扶著他站起身。「埃姆斯要來的話,我得去把報紙過上一遍。萬一他開始談論政治,我可得跟上時事呢。」格羅瑞幫他在窗邊坐下來。她回來時,傑克仍然站在那兒,等著。

「你可能很忙吧,」他說。

「不算特別忙。不過我得警告你,我可不誇口說我自己是個理髮師。我真的只是假裝在剪爸爸的頭髮。」

傑克說:「要是你能稍微修一修。我昨天本應該去理髮店的。我或許會覺得不那麼——不體面。」

「今天早上?你看起來不錯啊。」

「不好。」他脫下外套,格羅瑞把毛巾圍在他的脖子和肩膀上。「我能感覺得到,像是皮膚底下在發癢。像是——什麼下流的東西。我以為是衣服。我是說可能是衣服讓這種感覺明顯了起來。更加明顯了。」

她碰到他時,他閃開身去。「你得坐好了不要動,」她說,「是因為埃姆斯嗎?」

「他也是一個原因。但我不好說這種感覺是陌生的。我不時都會經歷一下。持續時間很少會超過幾個月。」他笑笑。「我不應該叫你做這事的。你不做也可以的。」

「坐好了不要動。」

「你沒法同情我。你從來沒有感受過不體面的滋味。」

「你怎麼知道?」

「我對不對?」

「我想是吧。」

「我是對的。」他說,「萬一你想知道,這下流的東西是會傳染的。提醒你。我應當掛個麻風病人掛的鈴鐺。我想我是掛著這麼個鈴鐺了。」

「你胡思亂想。」

「不對,我只是誇張而已。」

「你沒有真的走進教堂。」

「我甚至不需要走過馬路。」

她把手放在他的頦下,把他的頭抬了起來。她以前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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