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傑克給園子添上了些新品種:向日葵、金魚草、金錢花,幾個小丘的蜜瓜,一畦南瓜,三排玉米。他把幾棵荷包牡丹從纏結的雜藤中救了出來,任葫蘆自生自滅——這一招是因為他和鮑頓家的所有人一樣,都相信葫蘆不去管它才長得好。她的哥哥姐姐們小的時候,等葫蘆干透了做成葫蘆響鈴,還有瓶子和水杯,假扮印第安人。他們把南瓜割開來,烤了南瓜子。他們假裝金錢花銀色的果莢是錢幣。他們把金魚草花朵的下端兩側一擠讓它們開口,或是捏緊唇瓣爆開來。葵花子成熟乾燥的時候,他們就拿來吃。他們剝開荷包牡丹的花,為了看到在中間沐浴的小小女郎。玉米棒子他們都喜歡,儘管他們討厭剝殼,蜜瓜他們也都喜歡。傑克打理這些東西都特別地用心。他坐立不安的時候,有時會走到園子里去,兩手叉著腰站在那兒,彷彿看到這些植物長得不錯讓他覺得好過一些。有一次,他注意到她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問道,「我忘了什麼嗎?」

「沒有,我肯定你什麼都沒忘。」

「我可不是農民。」他說,顯然對那些莊稼長得和農民種的一般好頗為高興。

父親一天又一天地在門廊上觀望著,問他種的是什麼,後來問他玉米有沒有抽條,向日葵有沒有長高,再後來問他蜜瓜有沒有開始結果。傑克摘了一枝荷包牡丹、一朵南瓜的花苞給他。

「是啊,」回憶湧上來時,老人總是這麼說,「那是一些美好的時光呢。」

有天晚上,天全黑了,格羅瑞正安排父親就寢,傑克進來了。他們聽到他在廚房倒了一杯水。夜涼如水。各種各樣細小的飛蟲聚在紗窗外面,渴望著父親床頭燈斜轉的燈泡發出來的亮光,蟋蟀叫得很響,晚風吹拂著樹葉。格羅瑞知道傑克進了屋過夜,總是覺得放下心來。她知道他會靠在廚房的檯子上,在黑暗中喝著沁涼的水,手上仍舊能感覺到泥土,聞到泥土的氣息。但父親不安起來。有什麼煩擾著他,即使會打破這甜蜜的平靜時刻,也非得說出來。他說,「我想和他說句話。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格羅瑞。」

於是她大聲叫傑克。她聽到他直起身子,把玻璃杯放進水槽里。稍稍遲緩了一點,可見他克服了不情願。傑克走進屋時,對她笑了笑。「呃,我來了。」

父親說,「把那把椅子搬過來。坐下。」

「是,大人。」

「有件事我想和你談談。」他從被單下伸出一隻手來,拍了拍傑克的膝蓋。他清了清嗓子。「我反反覆復地想過了。我想我明白了是什麼讓你心神不安,傑克。以前肯定也一直都明白,只是沒有正視這件事。我想和你談談這件事。」

傑克笑了笑,挪動了一下坐在椅子里的姿勢。「好吧,我聽著呢。」

「是你那個孩子,傑克。」

「什麼?」傑克清了清嗓子,「對不起,大人。我沒明白。」

「我應該給她施洗的。我後悔了許多回了,連這點事都沒為她做。」

「哦,」傑克說,「噢,明白了。是。」

父親看了看他。「或許你沒有意識到這點,她死去的時候沒有受洗。或許我也不應該說這件事,因為這隻會增添你的悲傷。我很不情願提這事,但我想明確地讓你知道這全是我的錯。」他把手捂在臉上。「啊,傑克!」他說,「我,上主的牧師,多少次抱著那個小小嬰兒。那麼顯而易見的事,我為什麼沒做呢!幾滴水而已!屋子旁就有個蓄水桶——誰會阻攔我呢!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到這件事。」

格羅瑞說,「爸爸,我們是長老會的,我們不相信洗禮有多必要。你一直都這麼說的。」

「是的,埃姆斯也這麼說。他會把《基督教要義》 拿下來指給你看呢。在很多事上加爾文都是對的。他的觀點是上主不會問罪一個孩子的——這一定是真的。而我自己,唉,『神啊,憂傷悔痛的心,你必不輕看。』 我也得記著相信這一點。」

他們沉默無語。最後傑克說道,「發生的每件事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難以相信您居然能找出什麼事來責怪自己。我——我很吃驚。」

「哦,」父親說,「不過那時你還年輕,而且你也不認識她。格羅瑞總是想拍張好點的照片寄給你看,把她打扮起來,頭髮紮上蝴蝶結。但照片上真還不能看出什麼。她是如此聰明伶俐、如此活潑有趣的小東西。她都等不及要站起來開始走路呢。記得嗎,格羅瑞?才一點點大,她就跟在她媽媽身後,她們會一起玩耍——我經常想我應該給她媽媽施洗的。」他接著又說,「認識了這樣一個孩子,又沒有為她做力所能及的事——沒有道理啊。」他說,「上帝有權指望我做得更好一點,你也有權指望我做得更好一點。我明白這一點。」

傑克把椅子往後一推,站了起來。「我——我得——」他呵呵一笑。「我不知道。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吧。」他對格羅瑞笑笑。「請原諒,我——」他離開了房間。

格羅瑞親了親父親的額頭,說,「你睡覺吧。」她把枕頭翻了個面拍平了。她跟著傑克進了廚房。傑克坐在桌邊,手托著頭。「對不起。」她說。

他說:「介意我把燈關了嗎?」她聽了把燈關了。過了很長時間,他說:「如果我是個誠實的人,我會告訴他那件事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一點都沒有。從來都沒有。」

「哦。」

「我是說,她有沒有受洗這件事。其他的事我有時也會想到。真的。」他笑了笑,「從來不是我自己要想到的。」

她說,「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你還年輕。」

「我也不年輕了。我不相信自己有過年輕的時候。」他接著又說,「種種借口託詞讓我害怕。讓我覺得自己失去了陣腳。我沒法解釋。不過請不要再為我找借口了。什麼時候我可能真的開始相信那些借口了。我知道有人是這樣的。」

她停了停。「你確是知道她死了。」

「那個信封有個黑框。我想可能是——」

「什麼?某個親人?」

「我可沒這麼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不會想到一個孩子會死——」他說,「那時候,我一點也沒想到。但現在我會想到,而且總是會想到。」他呵呵一笑,把手捂在臉上。「那可不是天理公道。要是這和天理公道有什麼聯繫,那可太可怕了。」

她能說什麼來安慰他呢?「這些事要討論起來可太難了。不該說的事我說出了口。真對不起。」過了一會兒,「我真的不認為天理公道會是可怕的。」

「真的?復仇難道不就是那樣嗎?可怕的天理公道?你爸爸會怎麼說呢?」

「喔,我不確定,不過對他來說,上帝的恩典似乎能回答每個問題。」

傑克看看她。「那樣說來,他就不用擔心他那道德敗壞的兒子了,對吧?我希望你會對他指出這一點。我是說,這看起來的確是矛盾的,是不是?」

她說:「是矛盾的。不過,我想我們已經不能對他的神學觀提出質疑了。如果我指出他想法中的矛盾,可能會讓他不高興的。對那類事他已經變得越來越敏感了。呃,很多年來他都是那樣的。反正我覺得他對那些事的擔憂也不會比你更多的。」

他聳聳肩。「有其父必有其子。」

老人似乎被自己的坦率直白嚇了一跳,不安起來。他突然帶著一種父子間的親昵,很想和傑克待在一起。他對電視,特別是電視上的棒球賽,有了一種社交性的興趣。他和傑克漫不經心地討論著球隊和賽季,重大的時刻被那樣漫不經心地談論著,彷彿就像是討論夏天的天氣、乾旱和閃電一樣。新聞里說哪個地方有騷動,他似乎總是睡了過去。

傑克定是認為父親真的睡著了。新聞轉到南方的動亂時,他輕輕地說,「耶穌基督啊。」

父親一下醒了過來。「怎麼了?」

「噢,對不起,」傑克說,「對不起。是塔斯卡盧薩。一位黑人婦女想上阿拉巴馬大學。」

「看起來他們不想要她。」

傑克笑笑。「看起來可不是那回事。」

父親看了一會兒,說,「我對黑人沒意見。不過我的確覺得,如果他們想被接受,需要長進一點。我相信這是唯一的解決途徑。」他的神色和聲調像個政壇要人似的,雖說傑克妄稱主的名,他還是努力地保持和顏悅色。這讓傑克忍不住地打量著他父親,一邊拿手捂著嘴,像是防止一些話脫口而出。

終於他開了口:「我自己也不怎麼長進。我知道很多黑人比我值得尊敬得多。」

父親看了看他。「對自己這麼糟糕的評價,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得來的,傑克。」

「喔,我想,要是那樣我們倆都要感激不盡了。」

父親說:「我是說真的。你要是用心,能做的事可多著呢。」

傑克大笑。「沒錯兒。我可以住在旅店裡。我可以在餐館吃飯。我可以招輛計程車。我可能還可以行使選舉權,雖說我配不上。」

「你是個大學畢業生,」父親斷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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