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格羅瑞做了一批麵糰。父親喜歡黑麵包。弄點什麼給這個家提提精神,她想。雜貨店店主給她送來一隻烘烤用的雞。她打開窗子,給廚房降降溫,也給餐廳透透氣。吹進來的微風柔柔的,透著點泥土青草的氣息,帶著股陽光的味道。

傑克從牲口棚里過來,帶來一縷乾草、汗味和曲軸箱混合的氣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麵包!」她把茶巾掀了起來,他可以看到發起來的麵糰上的條紋。然後他舉起那雙又油膩又污髒的手給她看,說,「別碰那些土豆!」他上樓去。樓上傳來匆匆忙忙沖洗的聲音,然後他下樓來,襯衣扣了一半,頭髮濕耷耷的。他找到一把小刀。「太鈍了,」他說著還是開始削起皮來。「藝術令魔鬼不得近身!」他完整地削下了一卷長長的螺旋形的土豆皮,說這話是為了讓她明白手法非同尋常。

「太厲害了,」她說。

他說,「多練。」

「你剛才是在引用誰嗎?」

他點點頭。「傑克·鮑頓的智慧 ,也就是玫瑰之花苞 。困惑的詩人,身不由己的詩人,狡猾的 又——幫我一下。不知為什麼大學裡他們沒有教法語怎麼說這個。」

他又舉起另一卷土豆皮。「真遺憾,」他說,「法語說起來好聽多——土豆;混混;小偷 ——」他微微一笑。「我那聰明的女性朋友下定決心堅持讀法語。因此我也撿起了僅有的一點點法語。我們一起讀《情感教育》 。我對這一計畫的熱情幾乎是毫不摻假的。」

「你的朋友比我的有意思多了。」

「你得知道上哪兒去找朋友,我的小妹妹 。」

「上哪兒去找呀?」

「要是你很乖很乖,我可能會告訴你。某一天。不過你必須非常乖。」

她大笑。「天知道我努力著呢。」

他說:「我想這是個開頭。不過不是每次都是這樣的。」

她揭起茶巾,捶了捶麵糰,麵糰里發酵的氣體大大地嘆出一口氣。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又去現金抽屜拿過錢了。我買了些火花塞和一隻打氣筒。舊的那個漏氣太厲害了,差不多不能用了。還有一條風扇皮帶。」

「你沒必要告訴我這些事。」

「還有一隻棒球手套。」

「那個錢也不是我的,傑克。而爸爸對錢不在乎。」

他點點頭,精細地挖出土豆的芽眼。他對她微微一笑。「一次勤奮努力卻頗受羞辱的找工作經歷讓我確信得去基列之外的地方看看,」他說,「我會需要一輛車。要是我還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有妻室的人。」

「這麼說來,你在考慮那位女性朋友可能上這兒來?」

他搖搖頭。「除非我找到個辦法,再一次出門去鎮子上推銷一下我可憐的職業志向。或者繼續修補那輛該死的車。不過,她很可能不會喜歡這兒。」

「你從來沒告訴我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黛拉。」

「我想認識她。」

他說:「你會對她好嗎?」

「什麼問題嘛!」

「向上帝發誓?」

「當然啦。我會把她當做姐妹!」

他大笑。「到時候我可是要揪住你這句話的。如果我的白日大夢得以實現。不過,它們實現不了的。」

過了一會兒她說,「傑克,有件事我一直琢磨著。」

「呣?」

「你高興的時候是什麼樣的?」

他笑了。「我不記得。」

「說真的。你剛剛進來時,我想著肯定發生了什麼好事。」

「哦。怎樣來解釋興奮勁兒。汽油味?那輛汽車裡的零件我已經換了很多了,一定是快要接近問題癥結了。要是運氣好的話。這次我打開引擎的時候,車子——噗噗響了起來。這讓我做起白日夢來,駕著我父親的德索托飛馳而去,將我深愛的女子從怒火暗燒的孟菲斯拯救出來。」

「我以為她在聖路易斯。」

他聳了聳肩。「我厭倦了聖路易斯。我情願將她從孟菲斯拯救出來。」

「懂了。」

「再一想,她父親在孟菲斯。他看得很緊,而且他有一輛真正會跑的車。他認為我差不多是一屁不值。說『差不多』,是因為出於他的職業道德,看人得寬厚一點。她在孟菲斯有三個兄弟。這麼一想,我還是從聖路易斯救她好一點。」他開始削另一隻土豆。「不說笑話了,她可能會來基列住上一陣,試一試。有可能呢。」

他們早早地吃了晚飯。她原本打算吃冷雞肉的,但轉念決定麵包還是趁熱吃好,再說他們什麼時候做什麼事,又有什麼關係呢。父親喜歡熱乎乎的麵包,也喜歡雞肉,還有青豆配澆了奶油汁的土豆。他開始話多起來,說著自己在基列的童年。他說自己從井裡汲點水都不能讓祖母滿意,更不要說劈柴火了,因此他要乾的家務活沒有其他的孩子多。「她也從來不相信讓我把雞蛋拿進來,」他說,「這是她嬌慣我的方式。就是這樣。我去埃姆斯家,幫他一把,然後我們就有一整天時間了,是夏天,在河邊玩上一整天呢。記不得那些時間我們都怎麼度過的。可真美好啊。有時候他爺爺會在那兒,一邊釣魚一邊和耶穌說話,我們就會靜悄悄地,或者蹚著水往上遊走一段。他是個奇怪的老傢伙,但他也是生命的一部分,你知道。就像鳥兒歌唱。」

傑克說:「我也在河邊度過不少時間。我挺喜歡的。」

父親點點頭。「我一直都覺得,對孩子來說,河邊是個很美妙的地方。不是說,我還有其他什麼地方可以拿來比較的。」

「是個很不錯的地方。」

「嗯,傑克,很高興你這麼想。是的。有些事或許會更好一點,我知道。不過,以前總是有很多事可以開心的。至少那是我當時的感覺。現在也仍舊有很多事可以開心。我注意看著孩子們,他們在我看來很開心。我覺得他們應當是開心的。」

吃過晚飯,傑克拿了一隻新的棒球手套下樓來,套在手上握了握,折一折口袋。他說:「我想著去看看埃姆斯家的小孩要不要玩一會兒球。這是不是個好主意?他夠大了。看起來挺感興趣的。」

她說:「我覺得是個好主意。」

他去了門廊,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然後又回到廚房。「不行,」他說,聳了聳肩,「我的名聲太壞了。有時候我忘了這事。可是我有權威人士作證。」他笑了笑。「尊敬的牧師大人不會同意的。我很肯定他們會把錢退還給你的。」他把手套遞給她。「那些興奮勁兒,」他說,「會給我惹麻煩的。」

她說:「我一點都不懂。我覺得你太過慮了。我先幫你收著手套,等你什麼時候想要吧。」

「你得幫我把事情想清楚了,格羅瑞。」

「是不是說要記得你的壞名聲?」

「恐怕就是這樣。」

「我覺得你是在想像。」

「這是我存在的核心事實,」他說,「其實是三點之一。這一點你得幫我牢牢記著。」

「哦,真的,傑克。我怎麼可能這麼做呢?」

他笑了。「別對我這麼好心。」他說。

她琢磨著傑克像是要求助於她的那件事,幫著拯救他的靈魂。上帝啊,那個想法怎麼會縈繞著她,讓她覺得是她的責任,而她其實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些話你一輩子都會聽到,她想著,然後有一天,你停下來一想卻想不明白了。這件事她不會再提起了,但他若是又提起來,她應當有個什麼法子來回答他。她一點不能確定他是說真的,而不是在嘲弄她。要不是看來嘲弄她沒什麼必要,她可能當時就生氣了。「一項適宜虔信而有空閑的女子的文雅的活計」,說得多居高臨下呀。不過,他覺得自己容易受傷時都是這麼做的——他為了表明受傷不完全是單方面的,就找到個法子傷人。可憐的人兒。但是他會熟練摒棄的正是他如此熟練講述的東西。他的意圖可能是讓她捲入某種爭論,然後又放棄爭論,只是為了讓她看看他能夠那樣做。他頗不自在,那也很自然。事實上,他已經讓她對那個令她愉快的老習慣覺得尷尬了。現在她只好在自己的房間讀《聖經》,以免覺得自己像個偽君子,像個在街角禱告的人。第二天,傑克拿著報紙來到門廊上,看到她在看《做玩偶的女人》 ,他若有所思探詢地看了她一眼,不過什麼都沒說。

她不知道「虔信」是什麼樣子。她從來不曾有過別的念頭。「你趁著年幼,當記念造你的主」 。她正是這麼做的,不會有其他的做法。父親沒有哪一天不提醒他們所有的真和善都來自上帝,還有所有的愛,所有的美。而失敗和錯誤正是以讓我們背離上帝旨意的方式來指點我們何為上帝的旨意,之後會有上帝的仁慈和寬恕來償補,恢複正常。這些是我們凡人所能知道的,自造物之後上帝最無上的好。父親痴迷於這一信念,質疑是不可能的,因為這一信念根植於他的本性,而他們喜歡又欣賞他的本性,有時也會嘲笑他一番。是的!他從書房出來,取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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