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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羅瑞爬上閣樓。那兒放置著目前不再使用,而嚴格說來還沒有變成廢物的東西。舉個例子,倘若世界末日要來臨了,收藏了這些舊鞋子斷了骨子的傘,可能會覺得慶幸極了。有這些東西總歸比什麼都沒有強,儘管在別的情形下,它們可頂不了什麼用。其他虔信的家庭把自己不需要的東西捐贈了,而鮑頓家把它們放在閣樓里,像是在做出一去不返的慷慨之舉之前,要嘗試一下沒了這些東西生活會是怎樣的。接著,忙碌的生活,流逝的時間,樟腦球刺鼻的氣味,還有任何一堆存放起來的舊衣服都不可避免地會過時。不管新的時候這些衣服曾是多麼時新漂亮,也已變得沒法再送出去了。母親會不時地空著手從閣樓上下來,撣撣身上沾上的灰塵,給孤兒院寫上一張支票。

格羅瑞想,父親在變輕變矮之前穿過的那些襯衣無疑也還在閣樓里。她在一隻雪松柜子里找到了這些襯衣,洗凈熨好,像是準備趕赴一次正式的場合,或許正是它們的葬禮。襯衣變成了一種比白色更柔和的顏色,除了長年不用積留的氣味,漿粉、薰衣草和雪松的氣味,還有一絲絲「陳香」的味道,讓她的眼淚涌了上來。她根據袖口和領子的磨損程度,選了最新的六件,拿到廚房,準備在傑克看到這些襯衣之前洗一洗。可是他就在廚房裡,在抽屜里翻找著。他關上了抽屜,說:「我只是在找一把捲尺。想著在園子里裝些鐵絲網和籬笆。」他似乎總是覺得自己得跟她解釋一番,這讓她有點不安。

「我在閣樓里找到爸爸的這些襯衣。想如果你想穿的話,可以穿一穿。在家的時候。都是質地不錯的細平布。」

他往後退了一步,微微一笑。「那是什麼味道?雪松?漿粉?百合?燭蠟?『聖潔之味』 ,是不是這麼說的?我說得不準。」

她說:「我很肯定『聖潔之味』是能洗掉的。」他聽了大笑。「我試試用洗衣粉洗一洗,太陽曬一曬,再問你吧。」

「我給你造成麻煩了。」

「沒什麼麻煩。」

他點點頭。「你對我真好。」他幾乎是實事求是地說,好像覺得自己終於能夠證明這結論是正確的了。

「謝謝你。」她說。

襯衣在洗衣機里洗著,父親心滿意足地讀著新一期的《基督教世紀》,她決定走去雜貨店。她不應該再避免和別人日常接觸了。如果傑克可以面對,她當然也可以。這是個美麗的下午,明亮而溫暖,葉子還閃著新鮮的光澤。在照看父親和閱讀小說之間,她幾乎已經忘了天氣。而且說到讀小說,除了餐廳,她說不清原因地只願在光線最暗的一間屋子坐在沉悶的收音機旁看。雜貨店裡幾乎沒人,收銀員挺友好的。陽光燦爛,她又開始走回家,臂彎里捧著一隻棕色的紙袋,散發著紙袋本身、她買的捲心菜和切達乳酪的氣味,一邊想著單是走出家門,也是對自己有好處的。她決定把《安德森維爾》擱下一兩天不看。

傑克站在人行道上,兩手叉在腰上,在看一家五金店的櫥窗。櫥窗里總是擺放著兩台電視機,一台是台式的,一台是立式的。從開始的信號測試到結束的信號測試,整天都在放。自電視還是個新鮮的物事開始,已經有好幾年了。一個女人在他身旁停了下來,看了一會兒。她跟他說了些什麼,他點點頭也說了話,接著她繼續趕路。格羅瑞走上前去,站在他身旁。他碰了碰帽檐,眼睛沒有離開屏幕。

她說:「那是不是蒙哥馬利 ?」

他點了點頭。「是的,沒錯。」接著屏幕上出現了一管牙膏。

格羅瑞說:「萊拉告訴我他們的教堂打算買一台電視,這樣埃姆斯就可以看棒球比賽了。我想這意味著爸爸也會想要一台。」

他看了看她。「這主意不錯。」他把購物袋接了過來,兩人開始走回家去。他說,「一台台式的大概兩百塊。不過你可以問問他。」

「我可以讓他們送一台過來。要是他不喜歡,他們可以拿回去的。」

他清了清嗓子。「你現在就可以做啊。」

「是的,可以的。你想要幫我選一台么?」

「不行啊。我等在這兒吧。」他呵呵笑了,「電視我已經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了。看起來都可以的。」

於是她又回到店裡,選了一台十八英寸的帶兔耳朵似的天線的飛歌牌電視。店員問候了一下她的父親和哥哥姐姐們,也問候了傑克。「他回來看看呢?還是準備長住?」

簡短起見,格羅瑞答道:「他回來看看待上一陣子。」要是她說了她不知道是什麼把他帶回基列的,這一蹊蹺的情形會讓店員大感興趣的,店主也會有興趣——傑克從後屋走了出來,一邊擦拭著手指上的機油。已經讓他們更好奇了。她想像著傑克站在一桶桶的釘子、工具帶還有一排排的撬棍之間,除了日常的問候沒人搭理他。他似乎是沒有意識到他們對他的注意,在那個瀰漫著皮革、木頭和油膩的金屬氣味的洞穴里,看著一閃一閃的電視。在所有那些能夠發力、各有用處的工具中,他顯得無所事事;在鞋頭貼了鋼片的靴子和工作服中,他是個不事勞作的城裡人。身為一個如此敏感、對別人閃過的責難的念頭都有所感覺的人,他會在這個地方轉悠確實很奇怪。等他終於離開雜貨店時,他站在人行道上,朝櫥窗看著,看著無聲的畫面中大聲斥責人群的官員和黑人群眾。

店員告訴她,飛歌電視下午送到家。如果牧師大人決定要,他什麼時候說,什麼時候屋頂上就會裝好天線。店主的說法又向她證實了這幾點:人們一直盡量地為她父親提供方便,即使像這樣一樁普通的買賣,也會給予特別的照顧。因此她有義務回答每一個問題,別人的每一個保證至少接受兩回。他們告訴她,不少老人發現電視是極大的安慰,然後就棒球賽季順利進行達成了一致意見。而她也有義務再聽一會兒家長里短的閑話。

她終於能離開店鋪時,傑克抱著一大包的東西已經站了很久了。「定下來了,」他說,「不錯。謝謝你。」為了讓紙袋容易抱一些,他讓她拿一瓶牛奶。兩人一起走回了家。

傑克把電視放在客廳的燈几上。他插上插頭,打開電視,把天線轉來轉去,調到有了勉強可看的圖像。父親走了進來,坐在傑克挪了位置推到電視機前的扶手椅上。

「看上電視了,」老人說,「這下我們很現代了。」他一言不發地看著一個穿著高跟鞋的女人舉著一柄裝了蛋的勺子,在舞台上來來回回地跑,旁邊有一座巨大的鐘滴答滴答地響著。

格羅瑞說:「馬上會有新聞了,爸爸。」

「哦,好。我正要說呢,這可沒什麼好看的。不過你聽得到有人在笑。我猜這是付了錢的。讓一個成年女人做這檔子事。」

電話鈴響了起來。她接電話時,傑克走進了廚房。不過,是盧克打來的,他又回去看剛開始的新聞。他兩手叉在腰上,站在客廳的中央。屏幕上,帶著防暴警棍的白人警察正對黑人遊行者又推又拉。還有警犬。

父親說:「沒必要為那種騷亂煩惱。再過六個月,誰也不會記得還有這回事了。」

傑克說:「有些人可能會記著的。」

「不會。沒多久之前,每個人都在談論麥卡錫參議員 呢。看著那些人爭論不休,不管那些事本身是不是重要,電視讓它們顯得是了不得的大事了。現在你聽不到關於麥卡錫參議員的一個字了。」

傑克說:「呃,這一點很重要,是不是?」

「我不反對。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佩服過他。」

警察用警犬、打開滅火水龍帶迫使黑人群眾往後退。傑克說:「耶穌基督!」

父親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在這屋子,那類語言是從來不被接受的。」

傑克說:「我——」他像是想說些什麼,但止住不說了。「對不起。」

屏幕上,一位官員正宣布他準備強制施行法律。傑克悶聲咕噥了些什麼,然後瞟了一眼父親。

老人說:「我的確相信有必要強制施行法律。使徒保羅說,『凡事都要規規矩矩地按著次序行』 。讓人們這樣滿街亂跑可不行。」

傑克啪地關了電視。他說:「對不起,我只是有點兒——」

「不必覺得抱歉,傑克。年輕人想讓世界改變,而老年人想讓世界一成不變。你我之前誰來審判是非對錯呢?我們只需相互原諒。」過了一會兒,他說:「不過我希望我們不要爭執。我不喜歡大吼大叫,也不喜歡詛咒罵人,特別不喜歡詛咒罵人。」他又說,「我知道,那些詞對你沒什麼意思,而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希望你能尊重這一點。」

「是的,大人。」傑克走了開去,在襯衣口袋裡找煙。他的手顫抖著。他在門口停了停,回頭看他的父親。老人彎著腰坐在椅子里,頭往前伸著,稀疏的亂蓬蓬的頭髮下露出了後頸深深的凹陷。他可能是在禱告,不過不熟悉他的人可能認為他只是悲傷而衰弱。傑克看了一眼格羅瑞。「是我令他這樣的?」他眼下的疤痕一道慘白。

「他是累了。」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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