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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來臨,她下樓進了廚房,煮了咖啡,做了煎餅,像是第一次。傑克的表情捉摸不透。父親昏昏欲睡的樣子,或是在思考什麼。終於他開口了,「我腦子裡轉悠著這句話。『昨晚我看到了新月,老月躺在他的臂彎里。』那是什麼?我一直在想。」

她說:「斯彭斯歌謠 。」

傑克說:「不錯呀,大學生。」

「錯了,」老人說,「她以前是個英語老師。教高中的。很不錯的英語老師,當了好些年呢。然後她結婚了,只好辭職不幹了。那幫人逼著他們這麼做的。『昨晚我看到了新月,老月躺在他的臂彎里。』非常悲傷的歌謠。我聽我祖母唱過幾回,非常悲傷。『哦,離著阿伯丁四十英里之遙,那五十英尋的海水之下,躺著好人斯賓思爵士,腳邊伴著蘇格蘭的勇士。』她說蘇格蘭的生活很艱難,但她還是總思念故鄉。她說自己會得思鄉病死的,可能真是那樣,不過她還是緩著慢慢來的。她過世的時候,九十八歲了。」他大笑。「『我們這些年紀輕的永遠不會見識過那麼多,也不會活得那麼久。』 」他說,「你剛才把我抱了起來,是不是,傑克?嗯,沒關係。我不再是你記憶中的那個父親了,我知道的。」

傑克一手托在前額上。「您當然還是我記憶中的父親呀。我不是——對不起——」

「沒關係。不要緊。我不應該提的。」

傑克的臉色變得煞白。過了一會兒他把椅子推了回去。「呃,」他說,「還有些活要干。」他走進園子,站在他沿著鳶尾花畦開出來的小徑上,點燃了一支煙。格羅瑞從門廊上看著他。她說:「我應該去幫幫他。」

老人說:「是的,親愛的,你真是好心。」她把父親安頓在莫里斯椅中看報紙後,去了園子里。她碰了碰傑克的手臂,他看了看她。

「怎麼呢?」他說。

「我只是想說你做得一點都不錯。他痛恨衰弱無力。他已經忍受了很長時間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煙。「謝謝你。」他說。

「不用,真的。我覺得那很有騎士風度。動作非常漂亮,顯示了你傳說中的魅力。」

「太糟了。我發現人們已經厭倦了我傳說中的魅力。」

「哦,我想我還沒什麼機會去厭倦呢。」

他笑了。「天還早,」他接著又說,「我說大學生時,沒別的什麼意思。我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冒犯人的地方。」

「沒什麼冒犯人的。他只是想確定你把我往好里想。他擔心我們倆處不好。」

他看著她,細細地打量她。「他那樣說了?」

「是的,他提到了。」

「昨天晚上。」

「是的——」

「你怎麼說?」

「嗯,我說,你和我從來沒有真正地了解過對方。」

「就這些?」

「他太困,說不了什麼。」

「這麼說,他為此擔心呢。」

「他什麼事都操心。沒事兒的。你一向都知道怎麼討他歡心的。」

他搖了搖頭。「不對。我總是指望他能為著我高興。不時地,次數也夠多了。我自己也從來沒弄懂過。」他聳聳肩,呵呵一笑。「管他呢,」他說,「我覺得自己從來不曾懂過什麼事。」他把煙蒂扔在地上,看了她一眼,神色裡帶著股惱恨,像是她把他拉入了一種秘密盟約,而他已經後悔了。「我不是在找借口。」他說。

「這點我明白。我去給你的手找條繃帶,馬上就回來。」

老人已經移到了門廊上。經過他身旁時,她叫了他一聲,又揮了揮手。她拿來了紗布和膠帶。在那個他們知道他可以看到他們的地方,她包紮了傑克的傷口。「這樣應該沒關係了。」

「你真好,謝謝。」他說。他舉起了那隻打著綁帶的手,莊重而猶疑地揉了揉她的頭髮。

她讓傑克相信了父親夜半起來是因為憂心。那是錯誤的,但真的不是有意的。她原本是想告訴他他抱起父親的姿勢是多麼漂亮。當時她就這麼想了,再想想自己那樣溫和,那樣不需要別人的憐惜,讓她覺得自己心酸而無助。向傑克毫不諱言地坦白她不想承認的這點佩服,給了她自由和力量。那就是父親一向所說的戰勝自我會有的回報了。然後她看到了他臉上那警惕的神色。那是不確定威脅到底是什麼的小心,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躲藏的小心。他明白過來自己沒有討父親歡心,也不知道怎麼能討他歡心。他可能更願意相信自己做錯了什麼,這樣他至少可以調整一下方向,但她告訴他一件極糟糕的事:他沒做錯什麼事,但父親還是覺得他錯了,只是因為父親現在老了,又鬱鬱不樂,不是他回家來想看到的那個父親。

他們一起在陽光下默默地干著活,把鳶尾鏟起來,再分開球莖。傑克幹得很認真,專心致志,若有所思。格羅瑞把最好的球莖又種了下去,留出幾個給萊拉。「你是她的朋友?」傑克問。

「我們還合得來。她人挺好的。你還沒去埃姆斯家看望一下吧?」

「太忙了,」他說,笑了笑,「我明天就去。」

「她自己也有個大花園。她提議來幫我打理這個園子,但我不想讓她離開她的丈夫。時光帶翼的馬車 什麼的。」

「埃姆斯多老了?」

「爸爸挺為他擔心的。他真是什麼事都要擔心一番。他說,『埃姆斯不太對頭!』他還說,『我都認識他一輩子了,我看得出有什麼不對了!』」她朝門廊看了看,輕聲說,「他說是耳聾了,但什麼事我不想讓他聽到,他卻都聽得見。我還是小心點兒。」

傑克說:「我以為埃姆斯會過來的。難怪老人家想念他了。我還真想不到兩人可以連著兩天不爭一爭,或者至少下盤棋的。」

「我想他是讓爸爸享受你在這兒的時間。」

「啊,是哦。我走到哪兒,就能給別人帶來別樣的歡樂,誰能比埃姆斯牧師大人更了解——」

「不是的,真的。你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什麼,直到我真的出現。」他說,「宿醉未醒是個錯誤,那是毋庸置疑的。」他從襯衫口袋裡掏出香煙,點燃了一支。

「孩子們!」老人嚷嚷道,「我想今天已經幹得夠多了!」

格羅瑞說,「埃姆斯老成了不少。至少他不像以前那樣心不在焉的。過去那大抵是因為孤單,我想。要是你去看望他一下,會讓爸爸高興的。」

傑克看了看她。「我知道。當然啦。我也打算去看他的。」他們朝屋子走去。他輕輕彈落了煙,把額前的頭髮拂了上去,然後幫她開了門。進了門後他就站在門邊,像是一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受歡迎的陌生人。

父親已經在廚房的桌子上擺好了跳棋盤。他說:「傑克,我喜歡好好下一盤棋,但格羅瑞總讓我贏。」

「我才沒有呢。」

「真的。我知道她是好心。」

「我沒有讓你贏。」

「她不怎麼喜歡跳棋。半數時間下了三步,她就差不多認輸了。真沒勁。我都沒法兒練練棋藝了!」

格羅瑞說:「我贏的次數和你一樣多。」

父親說:「我就是這個意思!半數時間她只是讓著我!」他調皮地笑了,朝傑克眨了眨眼睛,傑克微微笑了笑。他打開了棋盒。「我喜歡黑棋。格羅瑞,你坐在這兒觀戰。你可能會看出些路數來。這傢伙沒準學了些基列人聞所未聞的招數!」

「沒有,大人,」傑克說,「下跳棋的招數可沒學到過。」他走到桌邊,坐了下來。他把紅棋放在了棋格里。

格羅瑞說,「我去做些爆米花。」

「好啊,就像以前一樣——」父親下了一步棋。

她想,是啊,有點像以前。雙鬢開始斑白的孩子,年邁體弱的父親。以前,孩子們圍著桌子下盤棋,都鬧得厲害,父親只好去埃姆斯家那滿屋子的寂靜中研讀希伯來文。如果在那時候能往前看,如果能透過廚房的門,看到他們三個在裡面,他們會相信自己看到的嗎?不管怎樣——父親在他這邊的棋盤上俯著身子,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傑克斜坐在椅子上,兩條腿交疊在腳踝處,彷彿在直背椅上也一樣能放鬆。玉米粒噼里啪啦地爆著。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三局兩勝!什麼時候被包抄了我看得出來。」

「你肯定嗎?」傑克問。

「『肯定』?如果我這樣下,你那樣下。如果我這樣下,你那樣下,」他說,一邊用手指指點著棋盤,「都這個局勢了,我居然是指出來的人,不可思議啊。」

「您要不指出來,我沒準還真沒想到呢。」

「嗯,那樣的話,我們就算平局吧。」

傑克笑了。「可以啊。」

「打垮了!」父親說,「打垮的不單單是棋藝呢。這盤棋真耗精神啊!格羅瑞,我已經練了練手。看看你怎麼來對付這傢伙吧。」

她在哥哥的對面坐了下來。傑克對她笑了笑。「這些爆米花做得真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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