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下午,她去園子里幹活。她種了豌豆、架菜豆、番茄、南瓜和菠菜。野兔是個問題,還有土撥鼠。不過,是不是徒勞無獲還不能下定論。她要找人搭個籬笆什麼的,那就得和別人說話了,而她不想。

過了幾分鐘,傑克來了,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站在園子邊上,抽著一支煙。他說:「我想著可能你會在這兒給我找點兒活乾乾。」

「當然。我是說,你可以自己找點活兒干。要做的事太多了。嗯,你也看得出。就在那小丘上媽媽種過幾畦鳶尾——」

「我知道,」他說,「我以前住這兒的。」

「我只是說可以從那兒著手。都長滿野草了。當然啦,你以前是住在這兒的。」

「聽起來有點奇怪——」他說,像是接了她的想法說,又像是共享了那個想法。

他們聽到街上傳來的聲音,他的臉上閃過驚惶或是惱怒的神色,然後看到是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小孩走過,就不去管他們了。

她說:「那是多尼·麥金太爾的兒子。還有他的孫子。你可能還記得他。他和盧克一樣的年紀。」

「還有老好人埃姆斯牧師大人有了一個自己的兒子,我得知。」

「是的,有一個。還有一個妻子。婚姻生活還挺適合他的。」

他說:「人們對這件事是怎麼想的?」

「我猜是有些議論。但誰會對他不滿呢。爸爸覺得有點兒被冷落了。他和埃姆斯以前那麼多時間都在一起。」

傑克把煙蒂扔到了地上,又踩了踩。「我還是幫著做點事吧。」他說著走過去站在了鳶尾叢中,腳上穿著城裡人穿的鞋子,身上穿了件相當體面的白襯衣,還留著摺痕。他又點上了一支煙。父親走出來坐在門廊上的椅子里,這對他來說是件很費勁的事,也是件痛苦的事。現在,有傑克在,他盡量避免別人幫他,顫巍巍地費力爬上樓去用一隻顫抖的手刮臉。除了留心聽著緊急情況和祈禱的聲音,無視他的梳子夠不著的頸背上的頭髮,其他就不需要做什麼了。坐在門廊上的椅子里,他可以放眼看著園子。

傑克彎下身去,拔起一團雜草扔到一邊,又拔起一團,扔到了一邊。然後他走到屋後的柴草棚去找一把鏟子。回來時,他問:「牲口棚里的那輛德索托 不是你的。那車子在那兒很長時間了。」

「不是的,是哪個男孩子留下來給爸爸的。但他從來沒有真正地開過車。我想他一段時間有張駕照。很多年以前了。」

「那看上去像是輛挺不錯的車子。」

「我曾經試著發動過。」

「你把鑰匙留在點火開關上了。」

她點點頭。「也沒有別的更合適的地方可留了。」

「喔,」他說,「油箱里加點油可能就不一樣了。散熱器上加點水。輪胎里打點氣。我把擋風玻璃擦了擦,為了讓車子顯得不那麼——不受待見。我想把車子推到外面來一兩個小時,我可以好好看看發動機罩底下。可以嗎?」

「我可想不出誰會反對呢。」

他點點頭。「我想確認一下。」他抽完了煙後,開始翻起土來。

他以前是住在這兒的,也知道事情是怎麼做的。不知怎麼,她從來不曾覺得這個地方得到過他的注意,或者說他特別留心躲避的策略和躲藏的地方,而從來不在意普通的盡職的家務方面的技能——儘管家務構成了日常生活的大半,而且按當地人的想法,是日常生活的價值和驕傲所在。不過,他將鏟子插到了一排排的鳶尾間,而且也挺像回事。袖子也卷了起來。

她聽到父親大聲嚷嚷,「晚飯,傑克!」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主意。才四點過一刻,她都還沒開始準備呢。不過,傑克把鏟子豎在地上,歇了一會兒,看看自己的手。他一邊朝門廊走,一邊看著自己的手。接著她聽到父親說:「讓我看看!啊,是的,是的!格羅瑞會處理的。格羅瑞?他這裡有根刺。是那把舊鏟子的把手上的。我不知道這把鏟子都有了多少年了!我早該提個醒的!格羅瑞?」

傑克說:「借我一枚針,我自己來處理好了。」

「別,別。扎得很深呢,傑克!」

父親的臉因為焦慮變得生動起來。他握著傑克掌心朝上的手腕,在一旁幾乎是快步走了起來。「要在上面抹點碘酒!」

格羅瑞說:「你洗洗手,我來消毒一枚針。」

「我去取碘酒!」老人說,堅定地咚咚邁上了樓梯。

傑克看著她說:「不過是根刺。」

她說:「這兒沒什麼事發生。」他呵呵笑了起來。

她已經讓他大笑兩次了。那條茶巾的笑話她自己也相當滿意,但對這麼隨意的一句話笑起來,他一定是對她有相當的好感的,她想。他從來不是那個你希望他笑的時候會笑的人,別人會笑他也不會笑。那是在早些年。他是個不安分、生疏而又難對付的男孩,然後二十年過去了,他音訊全無。現在他就在她的廚房裡,將受傷的手伸給她。手剛剛洗過,還濕漉漉的,帶著股薰衣草和鹼液的氣息。他們坐在桌子邊,她握著他的手穩住了。那是一隻修長的手,仍舊顫抖著,鼓著早上幹活後留下的幾個泡。煙漬。

他注意到了她的審視。「你會看掌紋嗎?」他問。

「不會。我要是會的話,會說你的生命線里有根刺。」

他笑了起來。「我相信你可能找到了你的天職。」

她放下了針。「我很怕做這事兒。可能真會弄疼你的。而且你的手也在抖。」

「嗯,這隻手在抖,那麼另一隻也在抖。我要自己來的話,我想會弄傷的。」

「好吧。盡量保持不動。」她想,要是他真是個陌生人的話,也不會讓我覺得這麼怪異。她聽得到他的呼吸,看得到他手腕白色的皮膚下藍色的靜脈血管。「就一下——好了。」她把刺很容易地挑了出來。

「謝謝。」他說。

手杖,咯吱作響的欄杆,滑腳的硬底鞋。父親急匆匆走進廚房,手裡握著一瓶碘酒和一卷紗布。

「嗯,要先洗洗,再擦乾。」他說,然後把碘酒這裡抹一下那兒抹一下,才終於抹到了傷口處。

傑克叫道,「嗚哇。」這一聲,是為了念舊的情分。

「是疼,但很管用呢!」父親滿臉都是關切。他走到冰箱前,打開門,站在那兒,像是有什麼打算。「晚飯!」他說,「我相信餡餅都不見了!」

格羅瑞說:「餡餅都擱得太久了,我放到了籬笆外,給達爾伯格家的狗吃。」

「真的啊?照這個情形下去,我們該自己來養條狗了!」

傑克哈哈大笑,父親對他眯眯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臂,說:「嗯,挺好挺好!正是我想聽的呢!」

前一天,有人在門廊上留下了切片火腿和通心麵色拉,是那類好心的提示:他們家裡發生的事大家都留意到了。如此多的盛情善意——「我們的心滿出來了!」老人說,沉浸在白日夢似的禱告中。

整頓晚飯,傑克坐立不安但還是耐著心聽完父親講話——「是啊,這以前可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時我們還在主幹道邊上呢!人們來來往往。你們不會記得那家老旅館了。我們都覺得那家旅館很不錯。有著很大的陽台還有一間舞廳——」他悲傷得激動起來,回想著曾經的基列。傑克看著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無動於衷的表情——剛回家的尷尬多多少少已經過去了。格羅瑞替父親覺得心酸,儘管他挺高興的樣子。和傑克說話太不容易了。他童年和青年時期沒有什麼事提了會令人愉快的,而他二十年的沉默得由他自己選擇要不要談論,不過倘若講述這二十年的經歷會引起更多的不快,他們也願意理解他的慎重。還有這個問題,「你為什麼在這兒?」這是他們決計不會問的。格羅瑞想,我為什麼在這兒?要是問我這個問題,那多殘酷啊。

努力地說了這些話後,父親開始覺得累了。「呵,好啊,」他說,「好啊。」傑克把餐具收拾過了,隨後叫道:「大人。」他扶起父親的手臂,幫他從桌前站了起來,這事兒老人從來不讓格羅瑞做。傑克把他扶上了樓去小睡一下,幫他脫了外套,解開領子,又鬆開領帶。然後他跪了下來脫掉他的鞋子。「那條舊被子——」父親說。傑克把那條被子從床腳拿了上來蓋在他的身上。他做她幾個月來每天都在做的這些事的樣子,更像是出於禮貌而非好意,就好像是出於尊重而非體恤父親的高齡。她看得出這些周到的舉動是如何撫慰了父親,彷彿病痛正是對這類撫慰的饑渴。

她已儘力而為。

男孩子們管父親叫「大人」,但女孩子們從來沒這麼叫過。在背後男孩子叫他「牧師大人」,或是「老紳士」,但女孩子總是叫他「爸爸」。傑克你為什麼要做那些你做過的事,你為什麼要擺出那些你擺出的態度,你能不能告訴我?不,大人。你不能解釋嗎,傑克?不能,大人。那種禮貌是他的盾牌和掩護。是他的勇氣。父親決不會對此動手,也很少提高嗓音。你真的明白你所作所為是錯誤的。是的,大人,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