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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連著幾個星期的煩惱和混亂,要對付老人的期待和焦慮,之後要對付他的失望。每一種情緒都令他坐立不安、失眠躁怒。她整天整天地哄著父親吃一點東西。冰箱和食品儲藏室里堆滿了所有他認為自己記得的傑克喜歡吃的東西,他疑心格羅瑞過早地想要放棄等待,拿避免浪費當借口把東西全吃了。於是,除了一碗燕麥粥或是一隻水煮蛋,他什麼都不吃,而一邊讓奶油餡餅上的酥皮發硬了,生菜發蔫了。她擔心,要是傑克不來,她該拿所有這些東西怎麼辦呢?和心碎的父親一起坐在一桌變質、受辱的宴席前,這個念頭讓她受不了。但她還是想到這個念頭,為了提醒自己有多生氣,而生氣又是為著什麼理由。事實上,她已經計畫好在夜間把食物以鄰居家的狗能吃的量一點一點地偷運出去,因為這些食物已經放了太長時間了,不合適給鄰居吃,而且這些沾染著心酸和痛苦的食物,無疑鄰居也是會餵給狗吃的。

等著他來的這段時間,格羅瑞預演了幾回憤怒的爆發。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近人情!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這句話成了:你怎麼可以這麼薄情、殘酷、歹毒,等等。她開始希望他會來,這樣她能告訴他自己真實的想法。她當然很生氣,那些香蕉麵包在儲藏室里變壞發臭。你有什麼權利!她怒火中燒,因為她知道父親祈禱的只是傑克會回來,傑克會留下來。

「他在這兒寫著『一陣子』!一陣子可以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那封令父親哭泣顫抖的「信」來了之後,他們有了傑克的地址。怕第一封信萬一走丟了,父親又寄了一封簡訊和一張小支票。他們等待著。傑克的信攤在早餐桌上,晚餐桌上,燈台旁,安樂椅的扶手上。有一次他把信折起來放好了,是埃姆斯牧師大人過來下棋,可能是因為他不想信上落下一個懷疑的眼色。

「是的,他肯定會來的。」他會總結道,像是這點上的不確定性與信中的措辭有關。兩個星期過去了,又過去了三天。然後傑克打來了「電話」。父親親口和傑克說了話,親耳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說後天就到這兒!」父親的耐心照舊,而焦慮變成了憂慮。「我相信一定是很嚴重的麻煩才耽擱了歸程!」他說,一邊自我安慰著,一邊又讓自己恐慌起來。又過去了一個星期,來了「第二個電話」,又是說他過兩天就來。又過去了四天,他到了,站在後門廊上,一個穿著棕色西裝的瘦男人。他拿帽子輕輕拍著褲腿,像是決定不了到底是敲玻璃窗,還是轉門把手,還是再次轉身離開。他注視著格羅瑞,彷彿突然記起了眼中釘或是絆腳石,忘了掩飾一下,直愣愣地看著她。她是他沒有考慮在內的問題。他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看到我,她想。他不高興看到我。

她開了門。「傑克,」她說,「我正要放棄等你了。進來。」如果在街上碰到,她不知道還會不會認出他來。他臉色蒼白,鬍子拉碴,眼睛底下有一道疤痕。

「呵,我來了。」他聳了聳肩,「我該進來嗎?」他既像是在問她的建議,又像是在問她的許可。

「進來呀,當然。你沒法想像他有多擔心呢。」

「他在這兒嗎?」

他還能上哪兒去?「他在這兒。在睡覺。」

「很抱歉我來晚了。我想打個電話來著,可是汽車不等我就開走了。」

「你應該給爸爸打個電話的。」

他看了看她。「電話是在一家酒吧里,」他輕聲就事論事地說,「要不是丟了包,我會梳洗清理一下的,剃鬚刀在那包里。」他有點擔心地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楂兒,彷彿那是一處擦傷。他對這類事向來都比較講究。

「沒關係,你可以用爸爸的剃鬚刀。坐下來吧。我來給你煮點咖啡。」

「謝謝,」他說,「我不想給你添麻煩。」她沒說他這才開始擔心這事,已經太遲了。他敬而不親,看起來遲疑不決。至少在這點上,他太像記憶中的哥哥了,她知道自己一個厲害的眼色就可能將他送走了。那會讓她所有的禱告都成空,不消說還有她父親的,那些從未停止過的禱告。如果在父親熟睡的時候,他來了又走了,她會不會告訴老人他來過了又走了?她會不會告訴父親,是她的憤怒把他趕走了,這個連進門都不情不願的乾瘦疲憊、蓬頭垢面的男人?而他已經走到了廚房門前,是從小在家裡時的習慣,因為母親幾乎總是在溫暖的廚房裡,等待著他們。他一定是想都沒想就這麼做了,循從了老習慣。像是個鬼魂,她想。

「一點都不麻煩,」她說,「我只是很高興你來了。」

「謝謝你,格羅瑞。那太好了。」

說她的名字時,他遲疑了一下。或許是因為他不完全確定自己和哪個姐妹在說話,或許是因為他不想顯得太熟悉了。或許是因為熟悉的感覺需要努力一下。她開始把水灌到咖啡濾壺裡,可是他說,「很抱歉,不過我能不能躺下休息一會兒?」他把一隻手捂在臉上。還是那個姿勢,她想。「按說不該這樣的。我已經很長時間沒事兒了。」

「當然,你休息一下。我來找阿司匹林。」她說,「像是早年的日子了,幫你偷偷拿著一瓶阿司匹林上樓。」她是當做一個笑話講的,但他給了她一個受了驚的眼神,她覺得這麼說很對不起他。

隨後他們聽到床咯吱咯吱地響了,父親嚷嚷道:「我們有客人了,格羅瑞!肯定沒錯!好極了!」接著他們聽到穿著拖鞋的腳步聲和手杖聲。

傑克站了起來,將落在額上的頭髮拂了上去,甩落了捋起的袖口,等候著。然後老人就出現在門口了。「啊,你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好極了!」

她看得出父親的驚訝和痛惜。他老淚縱橫。二十年是很長的時間。傑克伸出手去,說:「大人。」父親說:「是啊,握手很好。不過,我要把手杖放一下——好了。」他把手杖掛在了桌子的邊沿後說。「來,」他說,擁抱了兒子,「你來了!」他將手掌愛撫地放在傑克的翻領上。「我們擔了很多心,很多。這下你可在這兒了。」

傑克小心翼翼地將手臂環住了父親的肩,像是害怕老人的瘦小和衰弱,又像是為此覺得尷尬。

他的父親退後一步,又看了看他。他擦了擦眼睛。「可真太好了!」他說,「格羅瑞會告訴你的,好些天我醒著睡下都打了領帶,而你竟撞上我穿著睡衣!幾點了?差不多十二點了!啊!」他說,將頭在傑克的翻領上靠了一會兒。然後他又說,「格羅瑞會幫我一下的。我去穿好鞋子,梳好頭髮,很快我就會變成你能認出的模樣了!不過我想是聽到了你的聲音,等不及想看你一眼!是啊!」他說,取過手杖,開始往門道走。「格羅瑞,幫我一下吧。等你把咖啡煮好了。」他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傑克說:「過了這麼多年,我猜他仍舊知道我什麼時候宿醉未消。」

「嗯,咖啡會醒酒的。現在他太興奮了,不過午飯後他會休息的,你可以睡一會兒。」

傑克說:「午飯。」

二十年足夠漫長,足以讓一個比她這個哥哥要熟悉得多的人成了陌生人。而現在他就在她的廚房裡,臉色蒼白,局促不安,根本沒法接受盛情替他準備、恭候多時的美食。即使那些食物很快會變色變硬,成了他言下之意中最糟糕的「午飯」,而那個詞本身就夠難聽的了。

「我去幫爸爸刮臉,然後會替你把剃鬚刀拿來。杯子在老地方,勺子也在老地方。咖啡好了,你自己倒吧。」

「謝謝,」他說,「我自己來。」他仍舊站著,手裡仍握著帽子。他就是那樣,知道自己必定惹上麻煩時,就舉止得體,謙恭有禮,裝得一本正經的樣子。她聽到以前有人這麼說他,是教堂里的一位女士。他清了清嗓子。「有沒有我的信件啊?」

「沒有。」她走開了,幫父親穿上襪子,刮好鬍子,扣好襯衫的扣子。她想——她時常這麼想:至少我現在知道了需要我做什麼,這是件值得感恩的事。她幫父親繫上領帶,穿上外套,把他的頭髮照他自己一向梳的樣式,分開後梳到兩邊。其實沒什麼關係,沒剩多少頭髮了。

她做完這些事後,父親說:「我現在就看會兒報紙。我知道傑克也想梳洗一下。」

她聞到咖啡已經有點煮過頭了。她突然想到他可能已經離開了,不過他還在那兒,用一塊洗衣皂在廚房的水槽里擦洗著。屋子裡總是充滿著薰衣草和鹼液的味道。她想著他會不會還記得。他把外套和領帶擱在椅背上,鬆開了領子,正在用一塊茶巾擦臉和脖子。那茶巾是祖母年邁時每天從早到晚繡的系列茶巾中的一條。算了吧。

他絞乾了茶巾,上上下下地擦乾身體。他很快意識到她也在場,轉過身看她。他放下了捲起的袖子,扣好扣子,將額上的頭髮拂了上去。是被她看到自己如此毫無防備覺得尷尬了,她心想。

「感覺舒服點了。」他說完抖了抖茶巾,在水槽上方的橫檔上掛好。上面綉著星期二。

「你要是還想喝咖啡,該喝掉了。」

「是。我忘了咖啡了,可不是。」他穿上外套,把領帶塞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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