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任飄萍·不系舟 第九關 君不老 妾奈何

暗柳啼鴉,單衣佇立,小簾朱戶。

「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是七歲,還是八歲?」桑谷秀挑了挑燈芯,彷彿回到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那個叫若木的美少年。那時候,他身邊似乎還有一個人吧,我已經不記得了,為什麼只記得他?也許因為他長得很好看吧。他把我抱起來,我用手去摸他的臉,他也不生氣。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這段記憶為什麼還這麼清晰?我想我是把當初的記憶和後來的想像混錯了,那時候那麼小,我不可能記得清楚的,是吧?要不然那段記憶里,為什麼沒有大姐的身影?為什麼沒有那個男人的身影?

「後來,過了幾年,我十二歲?對,是十二歲那年的生日,他來了。他送了我一個彷彿是用谷穗串起來的手鏈,哪,很好看,是吧?」

桑谷秀凝視著右手,白皙的手腕上一串黑色紋理的手鏈,在燈光下隱隱生輝:「他說,這叫迷谷,戴著的人不會迷路。那一天,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為我們姐妹營造了這個小扶桑園,開出那個池塘,養下了鰩魚,種下了一株小扶桑,播下了萆荔草的種子。他告訴姐姐:鰩魚可以為大地帶來豐收,萆荔草可以治療心痛病——嗯,這是姐姐的痼疾,後來,我也患上了。鰩魚是對蠶叢子民的祝福,萆荔是對我們姐妹的關愛——但我能體會到他這樣仁慈的用意、這樣體貼的愛心,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他在小扶桑園住了五天,給我們姐妹倆講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那時候,我十二歲,姐姐十五。小雋呢?嗯,才八歲吧。那幾天他不在這裡,跟著和若木哥哥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出去玩了。這個小扶桑園,當時就只有我們三個人,朝暮相對,我們幾乎以為這麼快樂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永遠,但沒想到會那麼快就結束了。

「五天以後,那個男人回來了。那是個鬚髮都很濃密的男人,和若木哥哥很不一樣,爹爹讓我們叫他伯伯。本來他還讓我們叫若木哥哥作叔叔的,但若木哥哥怎麼會是叔叔?他那麼年輕,那麼好看。雖然後來我們聽說,在我們姐妹還沒出生以前,若木哥哥就來過我家了——那時他就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年輕人模樣,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而我們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樣子也一點沒變。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肯叫他哥哥,若木哥哥也不喜歡人家叫他叔叔。於是我們就一直若木哥哥、若木哥哥地叫開了。

「那個男人回來的時候,小雋坐在他的肩頭上,很興奮地唱著一口很悲涼的歌,是那男人教他的吧?小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或許因為小雋很喜歡那個男人,便連他教的歌曲也愛上了。就像我毫無保留地愛上這園子、這桑木、這池塘、這萆荔……

「那天,爹爹排開一個筵席,我並不喜歡這種很多人的大場面,但從姐姐的憂愁里看出:或許要發生什麼事情了吧。果然,那天傍晚,若木哥哥走了,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過……

「那個男人,我是不是應該恨他呢?是他,把若木哥哥帶到我家來的,但把若木哥哥從我們身邊帶走的,也是他。那個男人,他叫什麼來著,嗯,和你一樣,也姓有莘,有莘羖。」

有莘不破全身一震:他要尋找的人,越來越近了。

桑鏖望正中端坐,桑季側向而坐,一個方士由家宰領了進來,作禮唱喏:「小招搖山靖歆參見國主、侯爺。」

桑季冷笑道:「大夏的規矩是越來越亂了,白天不敢進門,寅夜求見,又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靖歆微笑道:「小可雖然也在夏都當過差,但這次並不是以夏使的身份而來的。」

「哦?」

靖歆誠懇地說:「靈禽擇木,智者擇主,小可棄官多時,遍游九州,頗知天下將亂,因此欲擇一明主,以作起身之階。」

桑季笑道:「天下群雄,富莫過於成湯,威莫過於夏桀,甲兵之利莫過於昆吾,天下就算將亂,釐定神州者,只怕就在這三強之中。上人本在中原,何必捨近求遠?」

靖歆笑了笑,道:「小可在川外總聽人說,川內人器量狹小,不能容天下之士。卻總不信,今日一見……」

桑季面色不悅,桑鏖望哼了一聲,道:「怎樣?」

靖歆道:「果不其然。」

桑季大怒:「好無禮的方士!今天讓你見到國主,乃顧念你是東方名士!蠶叢雖然僻處西南,可也容不得你放肆!」

靖歆神色鎮定如恆,放聲大笑。

桑季怒道:「笑什麼!」

靖歆道:「連一句逆耳的話都容不下,還談什麼席捲天下的大志!」

桑季冷笑道:「逆耳忠言,自然是要聽的。卻不是任你這等狂徒胡言亂語。也罷,你且說說我川人如何沒有容人之量。若有三分道理,暫且饒你;若說不出個理兒來,嘿,我蠶叢的鼎俎,便請上人嘗嘗滋味。」

靖歆笑了笑,不急不徐道:「蠶叢表面上雖然仍服大夏為共主,實際上早有深仇。見我從東方而來,先存了三分厭惡;本來以為我或者將為大夏說項,哪知我卻說出意想不到的話來,因此又存了三分懷疑。三分厭惡,三分懷疑,再加上彼此陌生,便令國主與侯爺生出十二分的戒心。不知靖歆說的是不是?」

靖歆只聽桑季哼了一聲,看桑鏖望時,卻仍端坐不語,又道:「國主若想一輩子困守蠶叢,願意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為中原共主守這西南藩籬,那我們這些川外的散兵游勇,用不用都無所謂。但如若有席捲天下之志,第一步,便得有起用天下人的胸襟。小可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山高在於不讓細土;海深在於不擇細流;王者能成大業,在於不卻眾庶。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之所以無敵也。若是川內人乃親,非川內人乃疑,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向西,裹足不入蠶叢,是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寇,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之無危尚不可得,何況稱雄天下!」

桑鏖望聽得悚然動容,下座施禮,道:「小王僻處山鄉,坐困西南,非上人,不聞天下至理!還請上人不計前嫌,以規小王之過。」

靖歆連忙謙遜。桑季亦下座致禮,並請靖歆上座。賓主坐定,桑鏖望便問川外大勢。

靖歆道:「半個月前,成湯以葛侯不祀為借口,不奏共主,妄行方伯征伐之權,把葛國滅了。」

桑鏖望兄弟聞言都是一驚。

靖歆繼續道:「成湯吞葛,等若把自己的野心一併挑明了。雖然暫時還未向共主挑戰,但雙方已經勢成水火,東西決戰,只是時間問題。」

桑季道:「以上人法眼看來,雙方勝負如何?」

靖歆道:「自孔甲以來,諸侯多叛夏,當今共主不務德而武傷民,百姓苦不堪言。天下八大方伯中:邰國自不窋末年失國,如今其國人混跡戎狄之間,存亡未卜;有窮氏作亂,國滅家亡,遺民併入陶函;有莘氏犯忌,祭祀亦絕;朝鮮乃商國分支;塗山氏與夏人至親,雖表面親和,但暗懷猜忌;唯有昆吾,服大夏調遣。如今之勢,昆吾必從桀,朝鮮必從湯。塗山氏若袖手,則東西勝負,在於蠶叢!」

桑鏖望兄弟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震。

燕雁無心,來去只是隨雲。

桑谷秀捧著心口,微微喘息著。江離忙到屋外取來一叢萆荔,手一晃萆荔化作焦黃,彷彿被烤焦了一般。一股味道散發開來,有點酸,但桑谷秀聞過以後卻似乎好多了。

「你真像他。」桑谷秀說,「那麼細心,那麼體貼……」

她伸手挑了挑燈芯,窗外有風雲變幻的勢頭,但隔著一扇紗窗,這盞小燈卻燃得如此安詳。

「若木哥哥走了以後,姐姐開始對著那小扶桑樹發獃,當然,我也在她身邊陪著她。我們姐妹倆反反覆復的聊著他,彷彿這個話題永遠也不會厭煩。我漸漸長大,若木哥哥在我心中的印象也慢慢清晰——比十二歲親眼見到他的時候更加清晰:無論是他的俊秀,他的溫柔,他的風采……

「那時候,小雋也常常在我們身邊玩耍,但他提得最多的是有莘羖——那個和若木哥哥一起來的男人。小雋經常向我們誇耀:他是多麼的神勇、多麼的威武!我們對那個男人並不是很感興趣,但提到他,多多少少會勾起一些我們對若木哥哥的回憶。然而,這個讓姐姐牽腸掛肚的若木哥哥,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終於有一天,姐姐變了,變得狂躁不安,她扯亂自己的頭髮,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著:『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突然衝進了小瑤池,空手把鰩魚抓了出來,撕破它的魚鱗,挖出它的腸子。當時我和小雋都被她嚇呆了,不知道一向溫孌如水的姐姐,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接著,我們看見她發瘋了亂拔萆荔,小雋嚇得跳起來逃了。就在姐姐準備推倒小扶桑樹的時候,小雋帶著爹爹趕來了。

「爹爹用天蠶絲把姐姐裹住,過了很久,姐姐才安靜下來,不再鬧了。但她的容顏卻逐漸憔悴下去。有一天,夏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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