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新生 第六關 靜夜思

人的一生,約莫只有數十年。活到像老不死這樣的年歲,世上是很罕見的。而這個存活了一百多年的生命體,顯然也沒有活出一個人樣。

時間悄悄地爬行著,危險悄悄地接近著。整個無憂城依然無憂。夜裡,一切都那麼安靜。

札蠃回到了東城的營地,這是檗有闐給紫蟗寨安排的駐紮點。紫蟗寨幾個頭目迎了出來,為首的是衛皓。三十年前,就是這個老頭子把自己從烈火中背出來,一路逃亡,到達數百里外的無寶山——千里內毛賊蟻聚的地方。

「如果沒有這個老頭子,我死在這個城堡里,也就少了許多煩惱。」札蠃陰沉著臉,坐在帳中首座,十個小頭目畏服地分列左右。左下首坐著衛皓,右下首空著一張椅子——那是為紫蟗寨另一個元老、札蠃做強盜的入門師父沖皓而虛設的。

「我出去一下,你們好生看守門戶,衛公幫我安撫紫蟗。」

札蠃大步走向後帳歇息處。衛皓跟了進來:「公子,今晚……」「不用說了!我自有打算。」札蠃的獨斷讓這個把他撫育大的老人激生出十分複雜的情感。在無人處,衛皓至今以「公子」稱呼這個主子。他希望這個「公子」能夠光復老主子的事業,重新君臨無憂城。但在內心深處的另一面,這個小主人也是他從小在強盜窩裡看大的孩子,對這個孩子,他有一種對孫子般的感情,雖然這種感情總被他自己壓制著。如果這個孩子太過聽話溫順,他會很生氣,因為缺乏氣魄;但如如今天這樣獨斷,他在慶幸主公有後之餘又會不自覺地傷心。

「或許他希望的是叫我城主、堡主吧。」札蠃想,「要我來做這個城主,到底是我熱切些,還是他熱切些?」

靖歆吩咐下去:「我要靜坐,今晚切勿打擾。」然後門上閂,人上床。點一盞燈,放在腳邊,把真氣運轉七小周天,凝元神,通十二重樓,突地咬破舌頭將血向自己的影子噴去。噫!那影子竟漸漸伸展,越變越長,越變越淡,終於幾不可見。

靖歆將元神附在影子上,從門縫中穿了過去,沿著牆,順著壁,經過七個轉彎,從一道關緊的門縫中梭了進去。門裡面於公之斯端坐著;江離倚靠在几上,懶懶的;旁邊是的有莘不破,追問著日間的疑問。

「還好,沒有錯過。」

金織的門緊閉著,隔壁石雁的門也緊閉著。這一宵的月色很美,美得有些妖異。

一條漢子在月色中慢慢地步近,在這兩道門的十步外停下。他的步履沉穩而輕凝。一身布袍下,掩抑著不知多少精力。

金織的門前倒掛著一雙破鞋,石雁的門前倒掛著一雙繡鞋。「這麼晚了,還有生意?」漢子沒有說話,沒有敲門,只是靜靜地走近,突然發現牆角窩著一團髒東西,然後他意識到那是一個和死了沒什麼區別的男子。他望著繡鞋呆了一呆,轉身在那個男人的身邊坐下。

石雁的房間掩得很緊密,但仍偶爾泄漏了一些春光。或許連於公之斯都不相信,那個膽敢圍攻他陶函商隊的大盜,此刻正坐在一個妓女的門邊,等著。

「沙」的一聲,金織潑出了一盆髒水,然後眼睛也不看一下,便關上了門。沒有潑遠的一小股水慢慢流向牆角,到了札蠃腳邊。這個強盜伸出腳踏住,污水便改了一個方向,向他身邊那毫無知覺般的男人流去。

風很難聞。

如果當初命運的風沒有轉向,他札蠃將是這座無憂城的第三代城主。他祖父是一個開業的英雄,他父親是一個守成的男子,而他,也將不過是一個沒什麼志氣的花花公子罷了——如果他能順利在這座城池長大的話。用暴力維持了四十年的和平,終於釀出了腐爛的美酒和叛亂的火花。

「對於這座城堡,我師父告訴我的並不多。整個事情,還要從那場天劫說起。約一百年前,雷火星雲從天外飛來,落在我們現在稱為大荒原的地方上,把三百里方圓夷為平地。據說,這樣的災難每百年就會有一次。」

「那也只限於大荒原啊,離這裡很遠啊,少說還有百來里。關這座城堡什麼事情?」

「那三百里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但卻不是受災的局限。以那大荒原為中心,千里之內都有赤火流煙。不知什麼原因,千里方圓內唯一沒有受災的,只有無憂城所在這塊地方。」

「那我們不就很安全了?」

「安全?我問你?大荒原最多的是什麼?」

「妖怪。天!你是說它們會往這邊涌!」

「對了,這就是妖亂。」

「那些妖怪,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沉睡的妖怪。」

「台侯,大荒原有沒有厲害一點的妖怪?」

「厲害一點的?」一直沒有說話於公之斯臉上出現一種想笑又笑不出來的表情:「厲害一點的沒有,但是很厲害的妖怪,倒有一頭,聽說已經睡了幾十年,每次行商,我都盡量離它活動的地方遠一點。」

「真有那麼厲害?嘿嘿,剛好我試試拳頭。」

「別說你的拳頭,只怕連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於公之斯嘆了一口氣:「我只願它永遠不會醒來。」

札蠃坐在屋檐下,從袍底摸出一壺酒,一隻杯子輕酌淡飲。其實,他也是一個很有雅興的人。在這靜靜的夜裡,陪著一個廢了的男人,寂寞地看那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個火光四起的晚上,他臨死的父親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三十年後,春,大劫,陶函之海……」等話。說的人是臨終囈語,模糊不清;聽的人是紈絝遭變,手足無措。所以當初他也搞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這些年潛心苦思,漸漸理出一些頭緒。在一塊傳家的龜甲佩上,很清晰地刻著毫無意義的一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兩天之後。聯想起亡父的話,他推想:這兩三天無憂城應該會有一次大變故,而陶函之海則是這次大變故的一個關鍵!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細節,但要奪回城池,完成衛皓一直向他灌輸的宏願,這很可能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札蠃寂寞地望著夜空。天上偶爾有血絲般的幻象,陪伴著逐漸變成暗紅色的月亮。「看來,這兩天真會有事情發生。」不過在這個深夜,孤獨得出來看月亮的人並不多。

札蠃從很小就離開了這座城池,這座本來屬於他的城池。雖然喪失了屬地家園,但當時他並不在乎,沒掉了就沒掉了,有什麼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過程中他們被一群毛盜抓到了無寶山。十年過去,他在沖皓的皮鞭下長大了。由一個小雜役,到一個小強盜,到一個統一了無寶山的大強盜。他以降服紫蟗起家,聚集了數十個人,在沖皓的扶持下,殺了東嶺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孫,合併了三家盜賊,改了無寶山的地名,攏成一個大盜集團,成為惡命昭著的紫蟗怪札蠃。

不過,強盜這個職業,始終不是札蠃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當初衛皓能夠帶著他逃離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買一棟小樓,隱藏在市井之中,沒事的時候,養些珍禽異獸,種種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遠於豪傑,近於詩人。但是,命運總把他望違心的方向推。

那一年,衛皓被打得奄奄一息,他則被流放進在無寶山後山那個無人敢越雷池一步的暗谷。在那裡,他一邊漫溯在亂石毒草之間,一邊哭泣在感懷身世之中。一天一夜中,他流光了這一輩子的眼淚,用舌頭舔幹了那最後一滴鹹鹹的味道以後,他作了一個決定:他要做一個成功的大盜,要挺直一個大盜筆直的腰桿,再不流下一滴眼淚。然後,他看見了一對血色的眼睛。

他和紫蟗到底是一個什麼狀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並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紫蟗,而是靠對禽獸的熟悉取得了這頭異獸的信任。這個男孩,本不適合做強盜,而更適合去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研究些花花草草,鳥獸性情。但命運逼著他去做了強盜,逼著他來搶奪這座早被他自己忘卻的無憂城。

「什麼時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儘管那是很沒出息的事情。

「我有個疑問。」於公之斯說,「你剛才說千里赤火,那我陶函——甚至商國,都將被波及嗎?」有莘不破聽到「商國」三個字,神色一動。

「每一代商王很厲害啊。聽說百年前商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伽樓羅』線和陶函之海,據說與這件事情都有些關係。」

「伽樓羅線雖在,但陶函之海卻已失去,這……」於公之斯說著,憂形於色。顯然,對於江離所說的天劫,他已經完全相信了。

「商國能人輩出,這一代商王更延攬到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陶函既然是商屬國,想來他不會袖手。」江離隨口提到說到那位「大人物」,心中也不禁一陣嚮往:「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達到那個境界。」

於公之斯聽他提到那人,也自釋然:「不錯,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

「驚天動地的大人物?難道是他么?」沉思中的靖歆突然發現,一聽提起那個「驚天動地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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