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龍會議 第一節

恬娜未隨恬哈弩到碼頭,只從房間窗戶目送船艦啟程,載著黎白南與女兒進入黑夜。拒絕同行對恬娜而言十分困難,極端困難,從未有任何要求的恬哈弩乞求恬娜一同前往,她從不哭,也無法哭泣,但呼吸如啜泣哽咽:「我不能去,我不能一個人去!媽媽,跟我去!」

「寶貝、心肝,我願解除你的恐懼,但你難道看不出我做不到嗎?我能為你做的僅有如此。我的火焰、我的星辰,王說的沒錯……只有你,只有你才辦得到。」

「但如果你也在,讓我知道你在身邊……」

「我在,一直在你身邊。我若跟去,除了增加負擔,有何用處?你們必須快速前進,一路會很辛苦,我只會拖累你們,你也會為我擔憂。你不需要我,我對你沒有用,你必須學會這點。恬哈弩,你必須離開。」

恬娜轉身背向恬哈弩,開始整理女兒的行李,都是尋常衣裳、一雙結實的鞋子、一件厚實的斗篷,而非在宮中穿的華服。即使一邊整理一邊哭泣,也沒讓女兒看見。

恬哈弩似乎萬般迷惘,因恐懼而僵硬站立。恬娜要她換裝時,她乖乖照做;葉耐少尉敲門,詢問是否能帶領恬哈弩女士到碼頭邊時,她像啞口動物般呆視。

「去吧,」恬娜擁抱女兒,碰觸覆蓋半張臉的巨大傷疤,「你是凱拉辛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

女孩緊抱恬娜良久,鬆手,一語不發地轉身,隨葉耐出門。

恬娜獨自感覺恬哈弩身體與手臂殘留的溫熱,漸漸化為夜晚空氣的冰冷。

她走到窗前,看見碼頭上的光芒、來去的男子,馬匹走在通往水邊的陡峭小路,四蹄達達作響,一艘高聳船艦倚在碼頭邊,是她認識的「海豚」。從窗戶向外望,她看見恬哈弩站在碼頭上,終於上船,牽著一匹原本頑強抗拒的馬,黎白南隨行在後。她看到繩索拋起,船艦溫馴地任由划槳船拖離碼頭,黑暗中白帆突然散落、綻放,船首燈的光芒在黑暗海面上顫抖,緩緩縮成一滴光亮,消失。

恬娜繞著房間,折起恬哈弩穿過的衣服、絲襯衣與罩裙,撿起涼鞋,貼頰片刻,收起。

她在空曠大床上張眼躺著,心裡一再重複同一幕:一條路,恬哈弩獨自行走;一個結,一張網,一團漆黑扭動的糾結物體從天空落下,龍群齊聚飛翔,火焰朝恬哈弩舔噬、流竄,頭髮著火,衣物燃燒……不,恬娜喊,不要!不會發生!她將思緒硬生生抽離,直到再度看到那條路,恬哈弩獨自走著,天空中漆黑、燃燒的糾結逐漸靠近。

第一道天光將房間變成灰色,恬娜終於精疲力竭地睡去,夢見自己在高陵的老法師之屋,自己家裡,返家的欣喜難以言喻。格得讓地上積滿灰塵,她從門後拿出掃把,清掃閃亮的橡木地板,但屋後出現一扇原本不存在的門,打開後發現一間窄小低矮的房間,裡面是漆成白色的石牆。格得蹲在房裡,手臂放在膝上,雙手無力下垂,頭不像人類,又小又黑,還有尖喙,貌似兀鷹,以低弱沙啞的聲音說:「恬娜,我沒有翅膀。」一聽此語,怒氣及恐懼自恬娜體內狂涌而出,令她驚醒,喘息,看到陽光照在房中高牆,聽到甜美清澈的喇叭聲,宣告已是早上第四小時。

阿莓端來早餐,恬娜稍稍進食,並與阿莓聊天。恬娜從黎白南送來的成群女傭與侍女中,選出這名年老僕人。阿莓聰明、能幹,出生於黑弗諾島內陸村落,和她相處,遠比與大部分宮廷仕女更為愉快。仕女待恬娜和善有禮,卻不知如何應對,不知如何跟半是卡耳格女祭司、半是弓忒村婦的人交談。恬娜明白,仕女能輕易對過於羞怯的恬哈弩表示善意、憐憫,卻無法憐憫恬娜。

而阿莓憐憫恬娜,這天早上給了極大安慰:「王會把恬哈弩安然無恙地帶回來。你認為王會讓那女孩身陷自己無法解救的危險嗎?絕對不會!王絕對不會!」雖然這不一定真確,但阿莓如此堅信,令恬娜不得不同意,而感受些許安慰。

恬娜必須做點事,恬哈弩不在,留下的空虛隨處皆是。她決心與卡耳格公主談話,看看公主是否願意學習赫語,或至少說出名字。

卡耳格大陸人民與赫族不同,他們沒有真名,但卡耳格名字與赫族通名一樣,通常具有某些意涵,如「玫瑰」、「赤楊」、「榮譽」、「希望」,或是傳統名字,襲承祖先之名,人們公開使用此類名字,並自傲於代代相傳的古老名字。恬娜離開父母身邊時還太小,不明白為何取名恬娜,但她認為可能是因某個祖母或曾祖母之故。她被認定為阿兒哈、轉世無名者時,名字被拿走,之後才由格得交還。她與格得同感,認為這正是自己的真名,但因不是太古語詞,也不會賦予任何人控制她的力量,所以她從未隱瞞。

恬娜百思不解公主為何隱瞞自己的名字。侍女只稱她為公主、夫人,或主人,而大使則以第一公主、索爾之女、胡珥胡夫人等等頭銜談論。如果這可憐女孩只有頭銜,也該是有個名字的時候了。

恬娜明白王的貴客不宜在黑弗諾街道獨行,但阿莓在宮中有責任在身,她便要求一名僕人陪伴。一名迷人男僕應聲隨侍,其實是仆童,年僅十五,但每到路口,男僕便照看她如同步履蹣跚的老太婆。恬娜喜歡行走城中,她已發現,也自承,去河宮時若無恬哈弩在旁會比較輕鬆。人們會盯著恬哈弩、別過頭,恬哈弩則帶著僵硬、折磨的自尊前進,痛恨路人目光與別開的頭,恬娜一同受苦,甚至更痛苦。

如今她能在街上逗留,看街頭表演、市場攤販、群島王國各地的臉孔與衣著,偏離直達的路徑,讓男僕領她到一條街,一座座彩繪拱橋連接屋頂,形成在頂上的通風圓拱屋頂,上面垂吊沈甸的紅花攀藤,人們會從窗戶伸出彩漆竹竿,將鳥籠吊在花朵間,看來像座空中花園。「真希望恬哈弩也能看到。」恬娜心想,但不能想恬哈弩、想她可能身在何處。

河宮跟新宮一般,自赫露女王時便存在,歷經五百年。黎白南登基時,建築已完全頹傾,但他細心重建,成為美麗寧靜處所,傢具不多,地板黑亮,未覆地毯。房內一整面牆由一扇扇落地窗組成,能朝柳樹與河川大開,也能讓人走到跨越水面的寬廣木陽台。宮人告訴恬娜,王最喜歡在此地獨處一晚,或與愛人共度良宵,暗示王讓公主住在此處,其實別有意味。恬娜則認為王不想與公主共處屋檐下,因此直接點選唯一可能之處。但也許宮人說的不無道理。

胄甲光鮮的守衛認出恬娜,讓她進門,男僕宣告她到訪,帶小男僕去磕乾果、閑聊——這似乎是男僕的主要工作,仕女前來迎接,感激有客來訪,迫不及待想聽王獵殺、抵禦龍族之行的最新消息。全盤托出後,終於得以進入公主的套間。

前兩次拜訪,恬娜都在附近側廳中等待稍時,然後由蒙面女婢帶入內室,整棟明亮屋中唯一的昏暗房間,公主站立,戴著寬緣帽,紅紗直垂到地,彷彿從亘古便佇立在此,與建築合而為一。正如依葉紗夫人所言,真像磚頭煙囪。

這次則完全不同。一進側廳,便傳出尖叫與人群奔逃的聲響。公主沖入,瘋狂尖喊,環抱恬娜。恬娜身形嬌小,而高大、精力充沛的年輕公主,滿腔情緒無法宣洩,撞得恬娜站不住腳,公主的強健雙臂扶住恬娜。「阿兒哈夫人!阿兒哈夫人!救救我,救救我!」公主正在哭泣。

「公主,怎麼了?」

公主淚流滿面,或因恐懼、鬆懈,或兩者皆有,在哀嘆與乞求中,恬娜只分辨得出與龍及祭品有關的隻字片語。

「黑弗諾附近沒有龍。」恬娜嚴正說道,脫出公主的環抱,「也沒人要當祭品。這是怎麼回事?你聽到了什麼?」

「女婢說龍要來了,他們奉獻的不是山羊,是王的女兒。他們是術士,我很害怕。」公主擦擦臉,緊握雙手,試圖克制恐慌。是真正、難以控制的恐懼,恬娜可憐公主,但未顯露,這女孩必須學習保持儀態尊嚴。

「那些女侍很無知,又不太懂赫語,無法明白別人說些什麼。你更是完全不懂赫語。如果你懂,就知道沒什麼好怕,你看這房子里有別人又哭又叫、橫衝直撞嗎?」

公主呆視恬娜。她未戴帽子、未覆面紗,天氣炎熱,因此只穿輕薄的襯衣洋裝。這是恬娜第一次看到公主本人,而非紅面紗後的依稀身影,雖然她的眼皮因淚水腫脹,滿臉潮紅,卻仍燦爛高貴:發色金黃、金色雙眸、手臂渾圓、胸脯豐滿、腰肢纖細,是一名正值美貌與精力顛峰的女子。

「但那些人都不會被當成祭品。」公主終於回道。

「沒人會成為祭品。」

「那龍為什麼來?」

恬娜深吸一口氣:「公主,我們有許多事要詳談。如果你願意當我是朋友……」

「我願意。」公主向前一步,大力握住恬娜右臂,「你是我的朋友。我沒有別的朋友,我願為你而死。」

聽來荒謬,但恬娜知道這是真話。

她儘力回應女孩的握勁,說:「你是我的朋友。告訴我你的名字。」

公主眼睛圓睜,上唇還殘留一點鼻涕與浮腫,下唇顫抖,深呼吸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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