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宮 第三節

赤楊很早便醒過來,小同伴一整晚都很不安,他也是。他很高興能起床,走到窗前,睡眼惺忪地坐著,看著光線降臨在港口上方的天空,出海漁船與船艦大帆聳立正低壓大灣的迷霧中,聽城市傳來一日揭幕的紛紛攘攘。正當他想自己是否應該進入錯綜複雜的王宮,好了解該做些什麼事時,傳來敲門聲。男子端入新鮮水果與麵包、牛奶,還有一小碗給貓咪的肉。「第五小時宣報時,我會來引導您前去晉見國王。」男子嚴肅地告知,然後較輕鬆地說,如果赤楊想散散步,該如何到王宮花園。

赤楊當然知道從子夜到中午是六個小時,中午到子夜也是六個小時,但從未聽過有人宣報時間,正自納悶。

後來才明白,在黑弗諾,有四名喇叭手會站在王宮中至高尖塔的陽台,塔上冠著纖細的英雄寶劍。午前第四與第五小時,還有中午及午後的第一、第二與第三小時,四人分向東、西、南、北,齊奏喇叭。如此一來,王宮朝臣、城中商人與船家能以此安排作息,在約定時間會見。赤楊在花園中散步時遇見的小男孩解釋了一切。男孩矮小消瘦,穿著過長外衣。他解釋,喇叭手之所以知道該何時吹奏,是因塔中有很大的沙鍾,還有從塔頂高處懸掛而下的阿斯鐘擺,只要在一小時開始前擺動,便會在另一小時開始時停止。男孩還告訴赤楊,喇叭手吹奏的曲調,是馬哈仁安王從偕勒多返回時寫成的《厄瑞亞拜輓歌》,每小時吹奏不同樂章,只在中午吹奏整首;若希望在某時確實抵達某處,就該注意陽台,因喇叭手會提早幾分鐘出現;而若陽光燦爛,他們會舉起閃閃發光的銀色喇叭。男孩名叫羅迪,父親是阿爾克島的麥塔瑪領主,兩人前來黑弗諾一年,在王宮上學,九歲,很想念媽媽與姐姐。

赤楊及時回到房間會見嚮導,心情較為放鬆。與男孩的一席談提醒他,貴族之子也是小孩,而貴族也只是人,須害怕的不是人。

嚮導帶領赤楊穿過王宮走廊,進入狹長明亮的房間,一面牆上開著許多窗戶,望向黑弗諾高塔,與橫越運河、街道,躍過屋頂、陽台,外型變化萬千的橋樑。他一面瀏覽景色,一面遲疑地站在門口,不知是否該走向房間另一端的人群。

國王看到赤楊,走來,和善問好,將他帶領到其它人面前,一一介紹。

有名大約五十歲的女子,體型嬌小,皮膚白皙,頭髮斑白,有著大大灰眸。恬娜,環之恬娜,國王微笑說道。她直視赤楊雙眼,恬靜問好。

有名男子約與王同齡,身著絲絨及輕薄麻布,皮帶、頸項上掛飾珠寶,耳垂穿著大紅寶石。船長托斯拉,國王說。托斯拉臉龐如陳年橡木黝黑,神色敏銳剛毅。

有名中年男子,衣著簡單,表情平穩,讓赤楊覺得可以信賴。是黑弗諾家系的賽智親王。

有名男子約四十餘歲,手握等身長的木巫杖,赤楊一看便知是出自柔克學院的巫師。男子臉龐飽經風霜,雙手細緻,舉止疏遠但有禮。黑曜大人,國王道。

還有名女孩,赤楊以為是僕人,因她衣著十分樸素,遠離人群,半轉過身,彷彿正看著窗外。黎白南將女孩領前,他看到女孩的美麗黑髮如流泉濃密、光滑。「弓忒之恬哈弩。」國王道,語調響亮如發出挑戰。

女孩直視赤楊片刻。她很年輕,左臉如銅玫瑰光滑,挑揚眉毛下,是深黑的明亮眼眸。右半側臉則遭火毀傷,有粗糙干厚的疤痕,少一隻眼,右手宛如烏鴉彎曲利爪。

女孩像其它人般,依照伊亞及英拉德島習俗,向赤楊伸出手,但伸左手。赤楊將手與女孩掌心對掌心相碰。她的手極滾燙,如高燒般。她再度看看赤楊,獨眼露出驚訝一瞥,明亮、疑問、猛銳。再度低下頭,退後一步,彷彿不願成為他們的一員,不願身處於此。

「赤楊大人帶來令尊弓忒之鷹的口信。」國王看到信差無言站立時,如此說道。

恬哈弩沒抬頭。光滑黑髮幾乎完全遮掩被侵毀的臉龐。

「女士,」赤楊口乾舌燥,聲音沙啞地說,「大人要我問你兩個問題。」他停了停,舔濕嘴唇,喘息片刻,有那麼驚慌的一瞬間,忘記該說些什麼,但暫停變成等待的沉默。

恬哈弩以更沙啞的聲音說:「問吧。」

「大人說,要先問:誰會去到旱域?我告別時,他又說:『再問我女兒:龍會飛越石牆嗎?』」

恬哈弩點頭表示明白,再度略微退後,彷彿要將謎語一同帶離眾人。

「旱域,」國王說,「還有龍族……」

機敏目光一一撫過眾人臉龐。

「來吧,」王說道,「讓我們坐下共議。」

「或許我們能在花園討論?」嬌小的灰眸女子恬娜提議,王立即同意。行走間,赤楊聽到恬娜說:「一整天待在室內讓她覺得辛苦。她想要天空。」

園丁為眾人搬來椅子,放在池塘邊老柳樹下。恬哈弩站在池邊,垂首望著碧綠池水,幾尾銀鯉懶洋洋游著。顯然,她欲思索父親的訊息,而非談論,但她能聽到眾人所說。

所有人坐定,國王要赤楊從頭訴說故事。眾人聆聽,散發出同情的沉默,他毫無拘束、不疾不徐地敘述。結束後,眾人仍靜默片刻,巫師黑曜問:「你昨晚做夢嗎?」

赤楊說,沒有想得起來的夢境。

「我有。」黑曜說,「我夢到在柔克學院曾是家師的召喚師傅。有人說他死了兩次,因為他越過牆,從那片大地回來過。」

「我夢見無法重生的靈魂。」恬娜低語。

賽智親王說:「整夜,我以為聽到街道上的聲音,孩提時識得的聲音,像過去那般呼喚,但我一傾聽,又只是守夜人或酒醉水手在喊叫。」

「我從不做夢。」托斯拉說。

「我沒夢到那片大地,」國王道,「我記得,而我無法停止回憶。」

王望向沉默女子恬哈弩,但她只是低頭望著池子,沒有說話。

再無人發話。赤楊承受不住:「如果是我帶來這場瘟疫,你們必須將我送走!」

巫師黑曜下定論,但語氣並不傲慢專制:「如果柔克將你送往弓忒,而弓忒將你送來黑弗諾,那你就該在黑弗諾。」

「三個臭皮匠。」托斯拉嘲諷地說。

黎白南道:「先把夢境擺一邊。客人需要知道他抵達前我們關切的問題……亦即今年夏初我為何請求恬娜及恬哈弩前來,並將托斯拉自航行途中召回,共同商議。托斯拉,請你告訴赤楊整件事的經過好嗎?」

黝黑臉龐的男子點點頭,耳上紅寶如鮮血閃耀。

「與龍有關。」男子說,「近幾年,龍進入西陲的烏里及烏西翟洛島,低飛越過農場及村莊,以利爪抓著房子屋頂,撼動房舍,驚嚇人民。龍已兩度於收穫時節前往托林峽,吐火燃燒田野,焚燒梗堆,讓屋頂茅草著火。它們未攻擊人類,但有人死於火災。它們也不像黑暗年代時攻擊島上領主宅邸,尋求珠寶,而只攻擊村莊及農田。另一名往南到西姆利交易穀類的商人也有同樣消息:收割時,龍族前來焚燒莊稼。

「去年冬天在偕梅島,兩頭龍住在安丹登火山頂上。」

「啊。」黑曜出聲,看到國王詢問地一瞥,隨即解釋:「帕恩的塞波巫師告訴我,那座山對龍族而言是非常神聖的地方,古時,龍會去飲用大地之火。」

「總之,龍回來了。」托斯拉說,「而且下山侵擾當地居民視為財富的牛羊,不傷牲畜,只是驚嚇,使牲畜四處竄逃。那裡的人說,那些龍年輕,又黑又瘦,吐不出多少火。」

「在帕恩,如今有龍住在島上北端,山上一片沒有農莊的荒僻野地。獵人以往會去獵捕高山山羊、抓鷹隼來馴服,但他們都被龍趕跑,如今沒人敢靠近山邊。也許帕恩巫師知道這件事?」

黑曜點點頭。「他說,有人看到山頭間有龍群像野雁飛越。」

「而帕恩、偕梅與黑弗諾島中間,僅隔帕恩海。」賽智親王說道。

赤楊正想著,從偕梅到故鄉道恩島,不到百哩遠。

「托斯拉駛『燕鷗』號航往龍居諸嶼。」國王道。

「我還來不及看到最靠東的那些島嶼,就有一群龍朝我飛來。」托斯拉帶著剛硬的笑容說,「像對牛羊般侵擾我,俯衝下來燃燒船帆,直到我逃回出發地。但這也不是第一次。」

黑曜點點頭,「只有龍主曾航至龍居諸嶼。」

「我去過。」國王道,突然露出明朗、孩子氣的微笑,「但我跟龍主同行……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與大法師在西陲尋找還魂術師喀布時,經過比西姆利還遠的節西濟,看到燃燒的田野。而在龍居諸嶼,我們看到龍像得狂犬病的動物般,彼此廝殺。」

半晌後,賽智親王問:「也許有些龍未從那段邪惡時期造成的瘋狂中恢複?」

「都十五年了,」黑曜道,「但龍的壽命很長,也許時間流逝對它們而言不同於我們。」

赤楊發覺巫師說話時,瞥向站在池邊遠離所有人的恬哈弩。

「但開始攻擊人類,是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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