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喪鐘 第二十九章

費城的遭遇是全國的縮影。在這個人口密集的城市裡,斯塔爾駕車從家中到市中心,在長達20公里的路上卻連第二輛車都沒見到。世界的另一端正重複著相同的經歷——死亡、恐懼、拒施援手,以及一樣的寂靜。紐西蘭惠靈頓的霍洛斯(Alfred Hollows)說:「我被派往亞伯史密斯街的一家急救醫院,那是個禮堂……工作人員都是女性志願者。」醫院裡有60個床位。「我們那兒的死亡率真的是駭人聽聞——差不多每天12個吧——不久,那些女志願者就不辭而別,再不露面……某個工作日的下午兩點,我站在惠靈頓市中心,連個鬼影都看不到——沒有電車來往、沒有商店營業,路上只有一輛有篷貨車,車一側系著一塊白布,上面印著一個巨大的紅十字,用以充作救護車或靈車。那可真是一座死亡之城啊!」

在紐約的長老會醫院,每天早上阿奇利(Dana Atchley)醫生查房時都會驚駭地發現,就在前一夜,重症部所有的病人都死去了。 這一幕天天上演,彷彿永無休止。

任何一個有點理性的人都不會相信聯邦政府給予的指導。地方政府差不多也都是半斤八兩。他們留下了一個真空,恐懼將其佔據。

政府每次試圖保持「士氣」的大力舉措都加劇了人們心頭的恐懼。因為從戰爭甫始,士氣——以最狹隘、最膚淺的方式定義的——就是公眾輿論中的首要話題。正如加利福尼亞參議員約翰遜(Hiram Johnson)1917年所說的:「戰爭一降臨,遭難的首先是真理。」

那時,「激戰」一詞就意味著一支部隊中至少有50%的人員傷亡。那時,1916年出版的一位前線護士的自傳在美國參戰後被出版商撤出市場,因為該書披露了戰爭令人憎惡的真相。那時,這邊報紙堅持說「美國有充足的汽油、石油可供汽車使用」 ,那邊政府卻命令加油站在夜間和周日「自願地」停業,並發起一場全國性的「無汽油周日」禁車運動——警察會把那些不「自願」服從的駕車者強行拉到路邊。那時就是這樣一個年代。

報紙對這場疾病的報道也或真或假、或直言或曲解、或坦陳或欺瞞,報道其他事也是如出一轍——沒有一個國家官員站出來公開承認流感的危險。

然而,醫學界已經產生了深深的憂慮。韋爾奇當然也是,儘管不久後他認識到這是流感,最初他還是很擔心這可能是一種新的疾病。德國和瑞士許多嚴謹的病理學家則在考慮發生瘟疫的可能性。 貝勒弗醫院實驗室的負責人則揣測,「世界面臨的」會不會並不是一種極端致命的流感病毒,而是一次輕度瘟疫,他說:「這兩種疾病的臨床特徵在很多方面都非常相像,還有除肺臟外某些器官的病狀也令它們更為相近。」 這段話發表於《美國醫學會雜誌》上。

醫生們在悄悄討論病理學家發表在醫學雜誌上的言論,而外行人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丈夫或妻子的膚色愈發暗黑 。在這片土地上瀰漫著的東西令人心生寒意,那是令人從心底感到恐懼的寒意。

與此同時,帕克正埋首於實驗室的培養皿、解剖的小鼠以及病菌培養物中。引用笛福(Daniel Defoe) 在《瘟疫年紀事》()中的話:「照我說,整體而言,事物的面貌改變巨大;悲慟和哀傷浮現於每一張臉;雖然還有些地方未被擊垮,但所有人看起來都非常憂慮;因為我們看到它顯然正在步步逼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和家人正陷於極度的危險之中。」

這場流感本身就夠可怕了,而新聞界令事態更糟。正是對流感知之甚少令人們心生恐懼。官方和報刊所說的與人們看到的、接觸到的、聞到的以及承受的風馬牛不相及。人們無法相信他們讀到的東西,不確定伴隨著不信任,接踵而來的是害怕,這樣下去,恐懼就尾隨而至。

當流感攻擊馬薩諸塞州時,附近的《普羅維登斯日報》報道說:「波士頓港所有醫院的病床都被流感病人佔滿了……德文斯營有3500例病人。」然而,報紙卻斷言:「這些報告其實更該讓人安心而非令人擔憂,醫生們要求那些士兵或水手卧床休息,就如同要他們奉命站崗一樣。他或許並不認為自己生了病,而且他也可能是對的,但軍醫的命令不容置疑。在這個時候,軍醫如同一個獨裁者,不允許他負責的年輕軍人冒任何風險。」

正當病毒在五大湖海軍訓練基地大量滋生時,美聯社報告稱:「為了平息誇大的流言所造成的全國恐慌,司令官莫法特(W. A. Moffat)上校今天發出通告,雖然基地45 000水兵中約有4500人患上流感,但總體情況已經大為改觀,死亡率僅1.5%,低於東部。」

這則報告原打算安撫人心,可惜還是收效甚微,就算它刻意隱瞞了有些訓練基地——毗鄰的大湖航空軍營及附近的謝里丹堡陸軍兵營——正在實行強行隔離的事。把這些軍營算在一起,相當於全國最大的軍事集結地。軍方理所當然要對附近居民和國家保證「流行病正在慢慢消退」 了。

數百種報紙再三強調布盧的保證,日復一日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反覆出現:「如果採取適當的防範措施就沒有恐慌的理由。」

美國造船廠的衛生官員多恩(Philip Doane)上校對美聯社說:「所謂的西班牙流感和老式的流行性感冒沒什麼兩樣。」

這些言論同樣被刊登在了數百種報紙上,但人們從中能夠嗅出死亡的氣息,後來他們就開始親歷死亡了。

派克軍營就坐落在小石城外,四天內軍營中有8000例患者入院,軍營司令官不再公布死者姓名。「你今晚該來醫院看看,」 派克軍營肺炎委員會四名成員之一的布萊克在信中寫道,「每條走廊上都擺著長長的兩排床,每間病房中幾乎都有擺至中間的一排加床,床上都是流感患者。許多軍營旁的兵舍也變成了緊急醫務室,軍營關閉了……那裡只有死亡和毀滅。」

派克軍營到小石城尋找護士、醫生、亞麻布和棺材,當時的《阿肯色公報》()還以大字標題宣稱:「西班牙流感就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一樣出現常見的發熱和寒戰。」

在愛荷華州迪莫伊外的道奇軍營,流感同樣威脅著數百名年輕的士兵。城內有一個被稱為大迪莫伊委員會的團體,由緊急事件發生時主持大局的商人和專業人士組成,其中一位曾警告——說是警告,他卻以起訴相要挾——出版商的市政府的律師說:「我奉勸諸位,若要發表任何有關流感的文章,話題也不能越出簡單的防範措施範圍——那才是有建設性而非破壞性的內容。」 另一位委員會成員——一名醫生——說:「如果人們心態端正,他們就絕不會被感染。我相信許多人染上此病都是因為害怕……恐懼是首當其衝要克服的困難,這是戰勝流感的第一步。」

紐約布朗克斯韋爾區的《綜合通訊報》()對流感隻字未提, 只當全無此事,直到10月4日才報道「災難」在那兒造成了首例犧牲者。災難彷彿從天而降,就算報紙知情不報,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即使當流感已經在布朗克斯韋爾扎了根,報紙還在反對「危言聳聽」,並警告:「恐懼比疾病還要致命,最先遭殃的就是軟弱者和膽小鬼。」

恐懼就是敵人——是的,恐懼!然而,官員們越是想利用半真半假和徹頭徹尾的謊言來控制它,它就越快速地擴散開來。

洛杉磯公共衛生主管說:「如果遵守普通的防範措施,就沒有理由驚慌。」 48小時後,他關閉了包括學校、教堂和劇院在內的所有公共集會場所。

伊利諾伊州公共衛生負責人私底下——在與伊利諾伊公共衛生官員和芝加哥政客的秘密會議中——建議他們為了救人關閉所有的商業場所。芝加哥公共衛生委員會委員羅伯遜(John Dill Robertson)斷然拒絕,認為這樣做毫無理由,並會極大地影響士氣。他在流行病官方報告中自誇道:「我沒有做任何擾亂民心的事。」 之後,他還向其他公共衛生人員解釋:「讓人們遠離恐懼是我們的責任,憂慮會比流行病殺死更多的人。」

庫克郡醫院所有流感患者——不僅是那些發展成肺炎的人——死亡率達到了39.8%。

美國發行量最大的期刊之一《文摘》()忠告:「恐懼是我們的頭號敵人。」

幾乎全國各家報紙都以大號字體、在標著「預防流感的建議」的專版上寫道:「不要害怕!」

《阿爾布克基早報》()發布了「規避流感」的指導,最突出的建議還是司空見慣的「不要害怕」。幾乎每天都會重申一遍「別讓自己被流感嚇死」,「別驚慌」。

鳳凰城的《亞利桑那共和黨》()則隔岸觀火。9月22日,該報報道:「波士頓衛生部的伍德沃(W. C. Woodward)博士今晚表現出一種樂觀的態度……伍德沃博士說今天病人數量的增長並不令人擔憂。」迪克斯軍營的「軍營醫療當局宣稱他們已經控制住了流行病」 。《亞利桑那共和黨》報登載新奧爾良市出現首批流感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