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競賽 第二十二章

是自然決定了1918年這場浩劫,也是自然將這場浩劫交由流感病毒來完成。這意味著自然第一次以一種為人熟悉的、近乎連環漫畫的形式在世界蔓延開來。它喬裝而來,再脫去偽裝,露出嶙嶙白骨。

隨著病原體從軍營擴展到城市,再在城市中擴散開來,然後從城市轉移到小鎮、鄉村和農場,醫學科學也開始行動,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決心與病原體展開了賽跑。

科學家們沒有想當然地認為他們能夠控制這場天災,但也從未放棄過研究控制其造成損失的方法。他們依然努力在拯救生命。

這場戰役和競賽牽涉到全世界。在美國,這場戰役依靠韋爾奇、戈加斯、科爾及其同事,還有他們所建立的研究所以及所培養的人才的並肩戰鬥。這些研究所及其人員從未經受過如此考驗,他們也從沒想過他們會經受如此考驗,但是任何影響疾病進程的可能性都掌握在他們手中。

為了拯救生命,他們至少得回答出下列三個問題中的一個。一種可能是:即使只有一個大致的近似答案都會給他們足夠的信息,在疾病的一些關鍵部位加以干涉和阻斷;但也有另一種可能:就算他們能獲得所有三個問題的詳細答案,可能仍舊全然無助。

首先,需要了解流感的流行病學,即它會如何表現又如何傳播。甚至在開發出疫苗或療法之前,科學家們已然知曉疾病的流行病學而控制霍亂、傷寒、黃熱病、腺鼠疫及其他一些疾病了。

其次,需要了解流感的病理學,即它在體內做了什麼以及疾病的精確過程。這很可能讓人們以某些方式介入而拯救生命。

第三,需要知道病原體是什麼,即哪一種微生物導致了流感。這可以讓人們找到一種方法來刺激免疫系統預防或治療該疾病。當然,可以想見的是,即使不知道精確過程,科學家們也有可能開發出血清或疫苗。

關於流感最容易回答的問題是它的流行病學。儘管一些有名望的研究者仍然相信瘴氣理論——他們認為流感在人和人之間傳播太快要歸咎於它,大部分研究者堅信它是一種風媒的病原體,吸入這種病原體可能導致流感。他們並不清楚確切精準的細節,如飄浮於空氣中的病毒能在散布後的一小時至一天時間內到處感染人(濕度越低,病毒存活時間就越長)。但是,他們的確知道流感是「一種群聚疾病」,最容易在擁擠的人群中傳播。

他們也作了一個精確估計,發現感染流感的人「散發」病毒——能感染其他人的病毒——通常是從他們被感染後的第三至第六天開始的。

他們也確信,人們不僅通過吸入,而且還通過手與口或鼻的接觸而感染流感。他們確實想過,例如,病人在咳嗽時可能以手掩口,幾小時後又同另一人握手,然後這第二個人可能在思考時摸下巴、揉鼻子或用手塞塊糖到嘴裡,於是被傳染了。類似地,病人也可能捂著嘴咳嗽,然後去碰一個硬物表面(如門把),將病毒傳遞到下一個旋轉門把的人手上,之後又通過手傳到臉上(事實上,病毒在硬物表面上能維持感染力長達兩天)。

流感的流行病學知識在當時基本沒有什麼用。只有徹底隔離和檢疫能影響流感的進程,但科學家和公共衛生機構都無權採取這樣的行動。一些地方權力機構可能採取了一些措施,但沒有國家機關這麼做。即使軍隊也無視戈加斯中止部隊轉移的緊急號召。

科學家們對流感的病理學及其自然進程也有了較多的認識。他們主要認識到自己對一些嚴重病例幾乎一籌莫展,如已發展到病毒性肺炎和ARDS的病例,甚至連輸氧似乎都不起任何作用了。

不過他們相信,如果他們能對繼發性感染菌作出快速判斷,並對其引發的惡化較緩慢的肺炎進行預防和治療的話,他們就可以拯救生命。某些預防措施僅包括給予適當的指導,如感染流感後卧床休息,或給予悉心照料。但隨著病患人數的增加,隨著醫護人員也自身難保,這也變得愈發不可能了。

但如果他們能找到病原體的話……他們已經有了工具,能夠操縱免疫系統,也能預防和治療一些肺炎——包括最為常見的肺炎,細菌性肺炎的攻克似乎就在科學觸手可及之處,就在科學家們可以望及的邊緣——或堪堪超出。只要他們能夠找到病原體……

所有的科學力量都接受了這一挑戰。

韋爾奇本人將不會站出來接受這一挑戰。他從德文斯軍營直接回到了巴爾的摩,既沒有在紐約停留,也沒有向華盛頓的美國公共衛生部部長辦公室報告。這個義務可由別人去履行,而他已在電話中說了他必須說的。

在此期間,韋爾奇一直自我感覺欠佳。毫無疑問,他曾試圖對此置之不理,但他畢竟剛結束了一段艱辛的旅程。就在去德文斯之前,他、科爾和沃恩已經議定了軍營視察的最新路線,剛到北卡羅來納州的阿什維爾準備休息數日。他甚至考慮辭去委員會的職務。某個周日,他們又突然受命去軍醫署長辦公室,然後就動身直接趕往德文斯營,在那裡發現了這種可怕的疾病。

因此,韋爾奇完全有理由感到疲倦與不適,很可能他對自己也說過類似的話。火車的哐當哐當聲令他心神不寧,加劇了他的頭痛癥狀。像他這樣的大塊頭,在火車上無論怎樣都很難感覺舒適。

隨著火車南行,他感覺越來越糟,也許是因為突發的劇烈頭痛及乾咳(咳嗽時無痰排出)並伴有發燒,他冷靜、客觀地對自己進行檢查並作出了一個正確診斷——患上了流感。

他的確切診斷過程並沒有記錄在案。整個巴爾的摩、整個東海岸已陷入流感的汪洋大海之中。霍普金斯大學本身也受到了病毒的猛烈侵襲,於是它關閉了醫院,只對自己的教工和學生開放。霍普金斯醫學院死了三名學生、三名護士和三名醫生。

韋爾奇沒有去醫院。將近70歲的他,比死亡率最高的年齡段要大出約40歲,他剛剛逃離德文斯的恐怖,深知這一病毒的強大,即使是在設備齊全的霍普金斯,護理也很可能起不到作用,他後來說:「那時我做夢都沒想過要去醫院。」

他沒進醫院,而是馬上就在自己房間卧床休息並待在那裡。 他知道現在這樣比硬撐要好:感染這種疾病後還硬撐很容易讓繼發性感染菌趁虛而入而導致死亡。在家卧床10天之後,他覺得自己已經好到完全可以旅行了。為了恢複得更好,他徹底退出了工作,前往他最鍾愛的位於大西洋城的丹尼斯賓館,這個艷俗的地方就是他的避難所。

周圍一片混亂,而他回到了這個令他心緒平靜的老地方。他一直喜歡這個地方的什麼呢?也許是貫穿其間的喧鬧生活吧。療養勝地令他覺得乏味,他形容孟漢克——一個距紐約150公里的山區度假勝地——「有點像雙湖勝地,可以在寬敞門廊間和達雷斯小姐一起坐在搖椅上……那裡沒有9點上班的概念,人們都是老老實實地在床上睡覺……彩色領帶也不允許戴。」但看看大西洋城!「最可怕、最神奇、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莫過於過山車了 ……它就造在伸入大西洋的一個長碼頭上……你從二十多米高處往下沖……頭向下腳朝上,若它不是飛速前進的話,你就會從車內甩出。這樣一圈轉下來的感受真是難以言表……許多人在一旁圍觀,紛紛說即便給1000美元他們也不會作此嘗試。」

是的,大西洋城的生活是熱鬧的——青年男女以及他們的嬉鬧聲、汗水、浪花、海水、在海上和海邊木板路上朝氣蓬勃的身軀,所有這些——讓人覺得不可以僅僅做個旁觀者而要投身於此。但現在大西洋城一片寂靜。10月成了淡季,這個度假勝地悄然無聲。這裡同其他地方一樣也爆發了流感。同其他地方一樣,這裡醫生短缺、護士短缺、醫院短缺、棺材短缺。學校關閉了,公共娛樂場所也關閉了,就連過山車也未能倖免。

韋爾奇在床上又多待了幾周以進一步恢複。他告訴侄子,這個病「似乎已逗留在我的腸道里了,也許是我運氣好,它並沒有在呼吸道里停留」。他還堅持要他的侄子(後來成了美國參議員)保證,如果家裡有人出現了任何流感癥狀,在「體溫恢複正常並穩定三日」 之前一定要卧床休息。

韋爾奇原打算參加洛克菲勒研究所舉辦的一個關於流感的會議,但抵達大西洋城近兩周後,也就是在第一次患病的一個月後,他取消了這個計畫。他還沒有恢複到能去參加會議的狀態。他將不再插手這次流行病發展的醫學研究,也將不再參與尋求流感的解決方案。他已有好些年頭沒接觸實驗室工作了,但知人曉事的他,常能提供一個極為有用的渠道,就像異花間傳粉的媒介一樣,能看出某個研究者的工作可能會是另一個的補充,直接或間接地為這兩人牽線搭橋。不過,現在即使是這樣的角色,他也不再充當了。

無巧不成書,當流感在美國爆發的時候,弗萊克斯納和戈加斯因各自的事務都到了歐洲。改造美國醫學的這一代已經撤出了這場競賽。倘若科學上有什麼需要突破,他們的精神追隨者會繼續前進的。韋爾奇離開了馬薩諸塞州。其時,沃爾巴克正在做更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