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瘟疫 第二十章

這是流感,僅僅只是流感。

這種新的流感病毒像大多數新流感病毒一樣,傳播迅速而廣泛。正如已引用的一位現代流行病學家觀察到的,流感是傳染病中的一種特例。這種病毒的傳播如此高效,使得它能將易感寄主消耗殆盡。這意味著在美國已有幾千萬人受到這種病毒感染(許多城市中,超過一半的家庭至少有一人罹患流感;聖安東尼奧的患病人口過半),而全世界的流感患者則有上億人。

但這是流感,僅僅只是流感。被感染的大多數病人都康復了,他們在忍受過時而溫和、時而劇烈的疾病發作後痊癒了。

這種病毒以流感病毒慣有的方式侵襲了這些病人。他們經歷了一段不太好過的日子(身體的不適因他們擔心自己會出現嚴重的併發症而加劇),然後在10天內康復了。疾病在這幾百萬人身上所表現出的病程令醫學界相信,這種疾病確實只是流感。

然而,在一小部分病例中(但也不算太少),這種表現為流感的病毒並未遵循流感慣常的模式,不像以往出現過的任何流感,它的病程與普通流感差異相當大,這令韋爾奇起初也擔心它是一種新的傳染病或瘟疫。如果連韋爾奇都為此感到擔憂,那病患的恐懼就更不用說了。

在西方國家,該病毒通常在10%—20%的病例中表現出極強的毒性,或者導致肺炎。在美國,這一比例就意味著兩三百萬個病例。而在其他地方,主要是在一些與世隔絕的地區,當地人很少接觸到流感病毒——如在阿拉斯加因紐特人聚居地、在非洲叢林村落、在太平洋島嶼,病毒表現出極強毒性的病例遠高於20%。將這個數字換算到全世界,就極可能有高達幾億的嚴重病例,而當時的世界人口還不到今天的1/3。

這仍舊是流感,僅僅只是流感。當時最常見的癥狀現在也為人們所熟知。鼻、咽部和喉嚨的黏膜開始發炎。眼結膜(覆蓋眼瞼的柔軟的膜)也有炎症。患者頭痛、渾身痛、發燒——這些就夠嗆了——還有咳嗽。正如一位知名臨床醫師1918年觀察到的那樣,這種疾病「表現出兩組癥狀:首先是急性溫病的基本反應——頭痛、全身疼痛、寒戰、發燒、萎靡不振、疲憊不堪、厭食、噁心或嘔吐,其次是鼻黏膜、咽黏膜、喉黏膜、氣管黏膜、眼結膜以及整個上呼吸道嚴重的充血」 。另一份報告說:「病人開始發病時表現為筋疲力盡和寒戰、發燒、頭痛、結膜發炎、背部和四肢疼痛、面部發紅……經常不停地咳嗽,上呼吸道不暢。」第三份報告則是:「在非死亡病例中……體溫在100—103℉(37.8—39.5℃)浮動。非死亡病例通常在患病一周左右後就康復了。」

接下來就是那些被病毒猛烈侵襲的病例了。

對於那些承受著疾病猛烈發作的人而言,他們經常會感到痛苦,那是苦不堪言、無處不在的痛苦。這種疾病還隔離了他們,把他們推入一個孤獨的「集中營」。

在費城,克利福德·亞當斯說:「我不考慮任何事情……我已經到了對自己是死是活毫不關心的程度。只有呼吸時我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華盛頓特區的薩爾多(Bill Sardo)回憶道:「人們都認為我活不下來了,就像每個患上流感的人一樣……你病得一塌糊塗,儘管沒有昏迷但正處於疾病的危險期,你無法正常思考,也不能正常反應,有點像神經錯亂的狀態。」

伊利諾伊州林肯鎮的麥克斯韋爾覺得:「當我躺在樓上那個小房間時,時間對我來說是模糊的,我……對白天及黑夜已經沒有了概念,我覺得疲乏而空虛。我聽到姑媽打來電話,我從媽媽接電話的驚慌中知道了一切……我聽到媽媽說:『威爾,哦,不,』接著又說,『如果你想讓我……』眼淚從她臉上滾落,一切都不言而喻。」 在五大湖海軍訓練基地當護士的喬西·布朗(Josey Brown)工作時病了,感覺不舒服,「心跳急促而又猛烈,簡直就要跳出」胸口一樣,她還發著嚴重高燒,「渾身發抖,弄得冰袋吱吱作響,就連繫在床尾的記錄本也跟著顫動。」

庫辛(霍爾斯特德的門生,已頗有成就但仍孜孜不倦)當時在法國服役。1918年10月8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的腿出了毛病,就像個脊髓癆患者一樣」 ——患上一種慢性萎縮性疾病的人,像艾滋病人一樣,他們要靠拐杖走路——「我站不穩,早上搖搖晃晃起床時都感覺不到地板的存在……這就是流行性感冒的結果。如果它真是如此沉重地打擊了德軍(在其進攻期間),那我們可真要感謝它幫我們贏得了這場戰爭。」他的情況看起來主要是神經性的併發症。10月31日,經過了卧床三周的頭痛、復視和雙腿麻痹,庫辛觀察到:「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毋庸置疑,它還在發展……伴有一定程度的肌肉萎縮……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我在夢中曾[與其]相遇過。」四天後,「我的手已經趕上我的腳了——如此麻木、笨拙,刮臉成了危險活,扣紐扣也很吃力。當四肢受到如此影響時,大腦也變得遲鈍和不靈活了。」

庫辛痊癒無望。

戰線那端,德國軍官賓丁(Rudolph Binding)形容自己的病類似於「某種傷寒,伴有腸中毒的可怕癥狀」 。一連幾個星期他「高燒遲遲不退。有幾天我感覺輕鬆了,但虛弱又一次擊垮了我,我只剩把自己拖到床上毯子里的力氣了,一身冷汗。隨後疼痛襲來,我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

安妮·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 當時是《落基山新聞》()的記者。她的未婚夫——一名年輕的軍官——病故了。他是在照料波特時染上的病,她也曾被人認為已無藥可救。她的同事甚至已將訃告都排好版了,但她活了下來。在《灰色馬,灰色的騎手》() 中,她描繪了自己步近死亡的歷程:「她躺在深淵上面一片狹窄而凸出的岩石上,她知道那是個無底的深淵……像遺忘和永遠這種精心形成的溫和的詞兒是掛在虛無前面的帘子……她的腦子又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地亂動起來,接著連底折斷了,像一個脫落的車輪在溝里旋轉……她不出聲了,毫不費力地在黑暗中越沉越深,最後她像一塊石頭似地躺在最遙遠的生命底層,知道自己又瞎又聾,說不出話,不再感覺到自己身子的各個部分,完全擺脫對人生的一切關心,然而頭腦特別清醒和有條有理;一切理性的概念、合理的疑問,一切血肉的聯繫和七情六慾都從她身上漸漸消失,化為烏有。只剩下一顆微小而光線強烈的生命的火星,它只知道自己,只依靠自己,不依靠其他任何物體提供力量;它不受任何感染或者引誘的影響,完全由一個獨一無二的動機、執著的生存意志所組成。這顆靜止不動的火星毫無援助地全力抵制著毀滅,掙扎著活下去,狂熱地追求著生存,除了這唯一的決不放棄的目的以外,既沒有動機,也沒有計畫。」

然後,當她從那個深淵爬回來時,「痛苦又來了,一陣像烈火那樣強烈地折磨人的痛苦在她的血管里流動,她的鼻孔里充滿腐爛的臭氣,爛肉和膿水散發著令人噁心的、甜滋滋的氣味;她睜開眼,只見一片蒼白的亮光透過一層粗白布照在她的臉上,知道死亡的氣味在她自己的身體里,接著她勉強舉起一隻手。」

這些患者表現出多種多樣的癥狀,這些癥狀要麼從未在流感病人身上出現過,要麼就以前所未有的強度出現。最初,醫生們——那些優秀的、聰明的醫生,努力篩選一種疾病以便與眼前的癥狀線索相吻合(流感不符合這些線索),但結果通常都是誤診。

病人若因關節處疼痛難忍而扭曲打滾,醫生就會將其診斷為登革熱,也稱為「斷骨熱」。

病人若是發高燒、打寒戰,戰慄著、哆嗦著蜷縮在毯子下,醫生會將其診斷為瘧疾。

紐約市威拉德帕克醫院——同帕克 的實驗室臨街相望——的醫生貝格(Henry Berg)擔心,病人「橫膈膜上方灼痛」 的病症是霍亂的徵兆。另一位醫生則記錄:「許多人有嘔吐現象;一些人的腹部一觸即痛,這預示著腹內疾病的存在。」

在巴黎,一些醫生也把這種疾病診斷為霍亂或者痢疾, 而其他醫生將頭痛的強度和集中性歸因於傷寒。傳染到了晚期,巴黎的醫生仍然固執己見,不願將其診斷為流感。西班牙的公共衛生官員也宣稱那些併發症是源於「傷寒」,它「遍及整個西班牙」。

但是,無論傷寒還是霍亂、登革熱還是黃熱病、瘟疫還是肺結核、白喉還是痢疾,都不能解釋其他癥狀。沒有一種已知的疾病可以解釋。

在《皇家醫學會會刊》()中,一位英國醫生記錄了:「我以前從未見過的一種情況——皮下氣腫」,空氣在皮膚下積聚形成氣泡——「從頸部開始擴散,有時遍及全身。」

那些通過破裂的肺部泄漏出來的氣泡使病人在翻身時發出劈啪聲。一位海軍護士後來將這種聲音比作爆米花, 她對這種聲音的印象如此清晰,以至於她在餘生中一直無法忍受有人在她旁邊吃爆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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