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起始 第十六章

德文斯軍營坐落在波士頓西北約60公里處一片綿延起伏的山地上,佔地2000多公頃,包括納舒華河沿岸優良的農場,還有近期開墾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樹樁。如同這個國家的其他軍營一樣,它以驚人的速度拔地而起——平均每天新建10.4棟房屋。1917年8月軍營投入使用,可容納15 000人,但那時它並未完全建成——基地的污水是直接排入納舒華河的。

德文斯同其他大多數軍營一樣遭受了麻疹和肺炎的侵襲。它的醫務人員是一流的,上級的一次視察也給予了醫院很高的評價,甚至連廚房都受到了表揚:「司務長消息靈通而且反應敏捷。」

的確,德文斯的醫務人員非常優秀,羅素準備依靠他們開展一些新的重大科學研究,其中一項是研究健康士兵們口腔中存在鏈球菌同喉部鏈球菌感染之間的相關性;另一項則是探索黑人的肺炎發病率遠高於白人的原因;還有一些研究則與麻疹有關。夏末,德文斯的薩拉德斯(Andrew Sellards)少校用素瓷濾菌器從一個新近麻疹病例感染物中分離出了病毒,隨即用它接種了四隻猴子,8月29日開始,又接種到了一批志願者身上。

德文斯唯一的弊病是其最大設計容量只有36 000人。9月6日,德文斯的士兵數量已經超過了45 000人。不過,可以容納1200人的軍營醫院目前只有84名病人入住。 醫院具備足以同時開展好幾項研究的醫務人員。這樣一個高度稱職的醫療團隊和一個幾乎空著的醫院,看上去似乎能夠應對各類突發事件。

然而,事與願違。

就在港口出現疫情報告的前一周,波士頓公共衛生權威人士擔心地說:「在8月的第三個星期,德文斯軍營上報的肺炎病例呈現迅猛增長的趨勢,這更證實了先前那個地區流感已在士兵中流行的懷疑。」

德文斯爆發的流感可能來自海軍聯邦碼頭,也可能是獨立發展起來的,甚至可能已經從德文斯蔓延到了波士頓。至少,在9月1日,德文斯又有4名士兵被診斷為肺炎併入院治療。在接下來的6天內又確診了22個新的肺炎病例。然而,這些病例中沒有一個被認為是流感。

9月7日,一位來自第42步兵團D連的士兵被送進醫院。他已神志不清,連輕微的觸碰也會令他痛得失聲尖叫。醫生診斷他得了腦膜炎。

第二天,該連的十幾名士兵被送進醫院並都被懷疑患有腦膜炎。診斷結果合情合理,發病癥狀與流感並不相似,而且數月之前軍營經歷過一次小規模的腦膜炎流行。沒有一位醫生妄自尊大,他們甚至求助於羅西瑙。羅西瑙不僅親自前來,同行的還有6位細菌學家。他們幾乎不眠不休地工作了5天,鑒別並隔離了179名病毒攜帶者。羅西瑙離開軍營時,對軍隊醫療條件感慨萬分,儘管他和他的同伴們已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對海軍首腦說,海軍不可能達到與陸軍相同的醫療水平。

之後沒幾天,其他單位也開始報告流感疑似病例。醫務人員還是原來那些優秀的醫務人員,但他們沒有立刻將這些不同的病例聯繫起來,也沒有將之與聯邦碼頭的流感爆發聯繫起來。他們沒有要隔離這些病人的意思。最初幾天,院方甚至沒有保存任何流感病例的記錄,因為他們認為「這些是春季侵襲了眾多兵營的流行病病例」 。在擁擠不堪的軍營和食堂里,感染者混雜其間。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然後,突然之間——「簡言之,流感……如爆炸般出現了」 ——一份陸軍報告如是說。

流感確實爆發了。只一天時間,德文斯軍營里的1543名士兵患上了流感。9月22日,整個軍營的19.6%的人都上了患者名單,名單中幾乎75%的人住進了醫院。接著,肺炎和死亡接踵而來。

9月24日一天就有342人被確診患上肺炎。德文斯平時有25位醫生。現在,隨著軍方和平民醫護人員不斷湧入軍營,有250多名醫生投入治療。醫生、護士和勤務兵每天凌晨5:30開始工作,持續到晚上9:30才能睡覺,日復一日。到了9月26日,醫療人員已不堪重負,許多醫生和護士被感染甚至死亡,因此他們決定,無論病人病情有多嚴重,他們不再接納更多病人了。

紅十字會也因疾病在平民中的擴散而遭受沉重打擊,他們設法找了12名護士前去增援,但收效甚微。這12人中有8人因患流感病倒,2人殉職。

這不是普通的肺炎。醫院的一位軍醫格里斯特(Roy Grist)在給同事的信中寫道:「這些人開始時的表現似乎患的是普通感冒(La Grippe)或流感(influenza),而當他們被送入醫院後,病情迅速惡化成聞所未聞的惡性肺炎。入院兩個小時後,他們的顴骨上開始出現褐紅色斑點,幾個小時後,病人顯著出現發紺現象,癥狀從他們的耳朵一直擴散到整個面部,以至於都分不清到底是白人還是黑人。」

動脈中攜氧的血液呈鮮紅色,靜脈中的血液因幾乎不含氧而呈藍紫色。患者因肺臟無法同血液交換氧氣而導致膚色變青的現象被稱作發紺。1918年患者的發紺癥狀非常嚴重,他們的膚色變得非常深——整個身體都呈現出近乎人們腕部靜脈的顏色——這令謠言四起,說這種疾病根本不是流感而是黑死病。

格里斯特在信中繼續寫道:「這只是死亡前幾個小時內的變化……太令人毛骨悚然了。也許眼見一個、兩個或者20個人死去,你還可以忍受,但現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可憐的傢伙臨死前悲慘萬分……平均每天有100人死去……在幾乎所有的病例中肺炎都意味著死亡……我們已經損失了數量巨大的醫護人員,從埃爾小鎮的情況就可見一斑。那裡為了運送屍體而開設了專列。有一陣子棺材供不應求,屍體就像小山般堆在一起……那場景比法國戰場上屍橫遍野還要觸目驚心。一個加長的兵營被騰出來做停屍房。穿戴整齊的士兵屍體放置兩旁,任何見到此情此景的人都會驚恐不已,小心翼翼地走過這排長長的隊列……再見了,老朋友,願主與我們同在。」

韋爾奇、科爾、沃恩和羅素現在都是上校,他們剛剛結束對南方陸軍基地的巡察。這不是他們的第一次巡察,如同以往一樣,在獲悉某個兵營出現爆發性流行病後,他們就要視察軍營,尋找並糾正任何有助於流行病生根發芽的陋習。他們也花了大量的時間來研究肺炎。在離開喬治亞州的馬肯軍營後,他們前往南方最著名的避暑聖地(即北卡羅來納州的阿什維爾)休息了幾天。范德比爾特(Vanderbilts)家族在這裡修建了全國最奢華的幾座莊園之一。韋爾奇的老同事霍爾斯特德在距其不遠的山上建造了一座真正的城堡(今天霍爾斯特德的故居成了旅遊勝地,被稱作大漢普頓城堡)。

在阿什維爾城最優雅的地方之一——葛洛夫公園旅館,他們聽了一場音樂會。韋爾奇剛點燃一支雪茄,一名侍者就告訴他這裡不允許吸煙。於是他同科爾退到走廊去交談,又來了一名侍者請他們在音樂會期間保持安靜。韋爾奇遂拂袖而去。

其間,羅素寫信給弗萊克斯納:「我們都很好。韋爾奇、沃恩、科爾和我經歷了一次非常有益的旅行並且開始相信,免疫」——這裡他指為了利用免疫系統而作的努力——「是肺炎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像在其他傳染病中一樣。它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假設,我們會用秋、冬兩季的時間努力在實驗室、病房甚至戰場上將其攻克。祝你好運。」

這群人於某個周日的早晨氣定神閑、神采奕奕地返回了華盛頓。但他們下了火車後,心情陡然逆轉。一名護衛已經在等待他們,臉上寫滿了焦慮。護衛將他們帶到軍醫署長的辦公室。戈加斯本人這時身在歐洲。他們一進門,戈加斯的副手抬頭就說:「你們立即啟程去德文斯。西班牙流感侵襲了那個軍營。」

8個小時後,他們在冰冷的細雨中抵達德文斯。整個軍營混亂不堪,醫院成了戰場。的確,戰爭歸來了。他們一邁進醫院便看到一條從兵營蜿蜒至醫院的隊伍,隊伍中的士兵們披著毯子,要不就被人攙扶著。

沃恩記錄下了這個場面:「數以百計的身著各國軍裝、原本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以10人或更多人為一組的方式來到醫院病房。他們被安置在帆布床上,所有的床位都被佔滿,但仍有病號源源不斷地湧入。他們面色青紫,劇烈地咳嗽,不時吐出血痰。」

病人幾乎得不到任何照料。基地醫院的設計容量為1200人,最多能容納——據韋爾奇估計,即使擁擠到甚至「超過它所能容納的最大可能」——2500人。但現在其負荷超過6000人。 所有床位都一直滿員。每條走廊、每個備用房間、每個門廊都塞滿了帆布床,床上躺著病患或垂死之人。放眼望去,沒有物品是滅過菌的,也沒有護士。韋爾奇到達的時候,200名護士中已經有70人病倒,並且每過一個小時又會有人倒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沒能康復。醫院內充滿了惡臭,那些不能起床或無法自理的病人的排泄物,把他們的床單和衣物搞得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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