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斗菜味噌

正月剛到,家裡的門鈴就早早地響了。

我慌忙跑到玄關處,打開門鎖。

「新年快樂!」

雖然還沒搞清對方是誰,但肯定是來客,於是我細緻禮貌地招呼著,拉開移門。年末大掃除的時候,蜜朗給滑槽上過噴霧了,過去咔咔作響的移門變得順滑無比,一拉就開。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啞然失笑。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幾秒後,我才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

站在我面前的女人,真是死不悔改,脖子上丁零噹啷掛著一大堆飾品,像個行腳僧似的,頭髮染成了熒光色,還穿著醒目的迷你裙和高跟鞋,套在腿上的是一雙網襪。

雷迪巴巴開口了:「我回自己老家有什麼問題?」

靠近一點,還能聞到一股陳腐的香水味。

「自己老家?你是拋下我擅自出走的吧?開什麼玩笑?趕快給我滾開。這裡早就不是你的老家了。」

「聽說你結婚了?」

雷迪巴巴努了努下巴,指向嶄新的「守景」門牌,同時擺弄著自己的包包。等到她費了好大勁取出香煙,正要用打火機點火的時候,我才開口:「這裡禁煙,別點了。」

「真是啰唆死了。」

雷迪巴巴嘟噥著,只吸了一口就把煙扔到地上,用高跟鞋尖來回蹍,踩滅了火。

「你來幹什麼?趕緊給我走吧。」我說。

「壓歲錢。」雷迪巴巴伸出右手,「快給我。」

「啥?一把年紀了還要壓歲錢?怎麼可能給你呢?再說了,哪有母親來向女兒討壓歲錢的?你給我適可而止一點。總而言之,趕緊走人,再也別靠近我家了。敢碰我家人一根毫毛,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語氣完全變成不良少女了。雷迪巴巴與前任「黑皮辣妹」的巔峰對決?真是讓人笑不出來。

就在此時,屋子裡面傳出了「鳩子」的喊叫聲,才讓我大夢初醒。

「沒事吧?」

蜜朗一臉擔心地盯著我的臉。

「好像做了個噩夢。」我說。

心臟還在怦怦跳個不停。雷迪巴巴這件事,就連蜜朗我也沒告訴,所以我也沒法說是做了什麼夢。

「能去你那邊睡嗎?」我問。

蜜朗便默默地掀起被子的一角。

我敏捷地鑽進了蜜朗的被窩裡。兩人的身體像一顆蠶豆似的緊緊貼在一起。屋子的橫樑上,並排掛著一家三口剛寫的新年字帖。

「和睦」「家內安全」「笑」。

這是融入了我們三人各自心血的文字。今年我想在整張半紙上寫個大字,就選擇了「笑」這個字。「家內安全」是蜜朗的傑作。

大概是被蜜朗的體溫包圍著,整個人都很安心,閉上眼睛也不再有雷迪巴巴出現了。不過想到這是我的新年第一夢,心情就很萎靡。她有好一陣子沒現身了,或許是我有些掉以輕心。

還好只是一個夢。但反過來說,她以那樣的形式牢牢地紮根在我心裡,真讓人不寒而慄。既然她出現在我的夢中,就代表已經在我的潛意識世界中佔有一席之地。一想到她有一天可能會那樣突然出現在家門口,我就一陣子反胃。

我只是被雷迪巴巴那個夢嚇到而鑽進了蜜朗的被窩,但蜜朗似乎誤以為我是在表達「想要」的意思。

蜜朗的愛撫痒痒的,我忍不住想笑出聲。和蜜朗親熱的時候,我總覺得是在玩醫生檢查身體的過家家。

但是,蜜朗很是一本正經,對我的身體「上下其手」。漸漸地,我被蜜朗的認真勁徹底吞沒了。每當這時候,我總擔心會被睡在隔壁房間的QP妹妹或者近鄰的芭芭拉夫人發現。

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被蜜朗玩弄,想起來就羞恥極了。但被允許這麼做的人,全世界就只有蜜朗一個。

新年到來還沒過幾天,就發生了許多事情。

一月六日下午,同往年一樣外出採摘新鮮蔬菜的男爵送來了禮物。

水芹、薺菜、鼠麴草、繁縷、寶蓋草、蔓菁、白蘿蔔。

還有根須上沾著泥土的草類植物。

男爵徹底成了個和藹的老頭。去年,胖蒂平安地產下了一個男孩。怎麼看都像是生了個孫子,但男爵毫不在乎這些事,偶爾會推著嬰兒車出來散步。胖蒂回歸職場之後,男爵會承擔起育兒的重責嗎?

他總是風風火火的,我以為他今天也會早早地回家去,可過了好一會兒都沒走。

「要喝點茶嗎?」我誠惶誠恐地問。

他露出這才注意到我在的驚訝表情,「哦」地敷衍了一聲。今年我沒準備甜酒,而是打算泡一杯年末收到的梅子昆布茶。

我在準備茶水的時候,男爵在店裡左看右看,不時把玩文具。

「這個吃下去真的沒事嗎?」

我提起暖爐上的水壺,正倒出熱水的時候,男爵擺弄著一支蠟筆向我發問。

「主要成分是蜂蠟,吃進嘴裡也沒事的。我其實也試著吃過,不會有問題。」

嘴裡說起「蜂蠟」 這個詞,腦海中就不禁浮現出丈夫的臉來。蜜朗和QP妹妹直到昨天都還在店裡幫忙呢。

「這是梅子昆布茶。請用吧。」

因為是正月,我用了漆藝茶托給男爵上茶,茶托表面還上了金粉。

茶碗很小隻,梅子昆布茶兩三口就沒了。即便如此,男爵還是不願離去。他的視線少見地四處遊走,東張西望。

我心想,這真不像男爵一貫的風格。一定是男爵在孩子出生之後變得圓潤起來了吧,我擅自思索。但實際並非如此。

「還要再來一杯梅子昆布茶嗎?」我問道。

「其實,我有件事情想求你。想讓你……再給我寫封信。」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格外客氣。

「不介意的話,請先坐下吧。」

我請男爵在圓椅上坐下,男爵便坐了下來。我正要再沏一杯梅子昆布茶時,被他叫住了,說只要白開水。我在自己的馬克杯里也倒上了白開水。茶不是我自己買的,也不能挑三揀四,不過喝了梅子昆布茶確實容易渴。明年起,就算多少麻煩一些,也還是準備些甜酒好了。

當我思前想後的時候,男爵忽然開口了:「查出有癌症了啊。」

「咦?誰得癌症?」我不禁提出一個愚蠢的問題。

「當然是我啦。」

「胖蒂,不,你太太知道了嗎?」

男爵得了癌症自然是一件可憐的事,但一想到剛生孩子不久的胖蒂,就愈加撕心裂肺。

「怎麼說得出口?」男爵在桌上撐著下巴,流露出從海角眺望遠洋的眼神。

「除了醫生之外,就只有我和你知道。」

我的雙手中忽然多了一個沉重的大球。

「你打算就這樣一直保密下去嗎?」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向男爵提問。

男爵的臉色很好,體形與過去相比也沒多大變化,所以根本看不出是得病了。或許是被他耍了,我的確有過這種猜測,可男爵看上去實在不是在耍弄我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這謊話到最後能堅持到哪一步,但打算堅持到不行為止。醫生也是過去的老熟人了,很懂得變通。只要你不說出來,就萬事順利了。」

「這算什麼『萬事順利』……」

我也不是不理解男爵的心情,他一定是在為胖蒂和兒子著想吧。

「我在人生的最後,能有這樣驚喜的再婚,還能生個胖兒子,簡直該喊萬萬歲了。但他們的人生還有很多路要走呢。」

說到這裡,男爵的眼睛第一次濕潤了。

「我死了之後,你就把信交給他們吧。」男爵說著,向我低下頭。

「這麼重要的信,請你自己寫!」我不由自主地大聲喊了起來。

「我想寫也寫不出啊。」

男爵在我面前伸出右手掌,那手掌正在微微顫抖。

「這是怎麼了?」

「手已經麻痹了,完全沒感覺了。我也儘力嘗試過,可實在已經到極限了。我這是遭報應了。」男爵茫然若失地說,「因為我年輕時,給很多人添了麻煩,也讓人遭受了不幸啊。」

男爵想握起書桌上的鉛筆,但怎麼都握不好。看這情況,病情是比過去惡化一些了嗎?兩年前左右,我們一起在鶴屋吃鰻魚飯時,他還能正常握筷子的呀。還是說我當初沒有注意到跡象呢?不過這一回,即便成功,也沒法收到報酬了。因為把信交給胖蒂時,男爵就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就算你不樂意,也別給我寫出小家子氣的信哦!」男爵的口氣又變得像平常一樣強硬了,「還有,要不要接著那一次再來一回?」

「哪一次?」

「就是七福神巡禮啦。就是因為那件事,我才和她結緣了,所以就想好好地走完全程啦。走到一半就結束,多讓人不舒坦啊。」

能從男爵嘴裡聽到「結緣」這種詞,我反倒害羞得快臉紅了。不過,或許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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