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結束了,丹桂的香氣日漸濃郁。
日本埃及豔后與理查(半)基爾的戰鬥還在繼續。我都想撂挑子不幹了,可既然自稱是專業代筆人,就沒臉面說這種話。
正當我為下次該如何應戰而傷透腦筋的時候,男爵出現了。
「喲!」
他手上提著一個大紙袋。請了產假的胖蒂回娘家休養了。胖蒂告訴我,孩子出生之後,男爵會立刻去陪她。
「怎麼表情悶悶不樂的?」男爵立刻用尖酸的口氣問道。
「一向悶悶不樂的啦。」我站起來打算準備些飲料。
「不用了不用了。我正在收拾屋子呢,忙得很。」
男爵急促地說完這句話,從紙袋中取出了一個機器似的東西。他用和服的袖子把表面的灰塵拂去,出現在桌上的原來是一台打字機。
「咦,這是要幹什麼?這不是『好利獲得』牌的嗎?」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
「而且這還是Lettera 22吧!」
我真沒想到男爵會從紙袋裡取出這麼一個東西。好利獲得是義大利最具代表性的辦公器材廠商,也是一家圈內盡人皆知的老店。他們家的鎮店之寶就是這台名叫Lettera 22的打字機。
「果然是又光滑又漂亮啊。」我輕撫著按鍵,驚嘆地說。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實物。文字處理機就源於它,之後又誕生了更先進的PC機。
「你喜歡嗎?」
聽到男爵的提問,我用力點點頭。
「那你用吧。要是在孩子出生之前沒把房間整理乾淨,會被老婆罵的。」男爵用粗魯的口氣說。
「咦,那就是說,這台打字機你還常用?」
我還以為是裝飾品呢。
「那當然了。我拿去修好了,現在立刻就能打出字來。倒是你……知道怎麼用嗎?」男爵沒好氣地說。
「你願意教我,我當然不勝感激啦。」我低頭。
「拿紙過來!」男爵突然怒喝起來。
為了爭分奪秒,我慌忙從旁邊取來一張當便箋用的洋蔥紙。男爵把操縱桿抬起,讓淺藍色的洋蔥紙滑進打字機中。接著,他扭動著旁邊的旋鈕來調節紙的位置。
「你想打什麼字?」男爵問。
要是不立即回答,恐怕會有雷劈下來。我焦急起來,脫口而出「I love you」。在性急的男爵面前,我總是會過度反應。
我還以為會被男爵恥笑,但他什麼都沒說,若無其事地告訴我按著上檔鍵就能打出大寫字母、想改成紅色時該怎麼做。我格外好奇,為什麼男爵會有這樣的東西呢?但問了恐怕又會被他怒罵侵犯隱私,於是只得閉嘴。
「聲音真不錯呢。」聽著男爵的打字聲,我說道。
那聲音就好似一顆顆躊躇的雨滴從天空中落下。大寫字母與小寫字母交織在一起,紙上排列出各種各樣的「I love you」。
「有時候字母還會重疊起來呢。說句實話,用電腦軟體方便多了,手指沒那麼累,錯了也能修改。」
他說了句「鳩子你也試試」,就換我坐了下來。透過鍵盤空隙能看見桌面,讓我覺得非常新鮮。我回想起男爵剛才做的示範,將紙夾進操縱桿中。
打字機的按鍵與每一個字母直接相關聯,總覺得有點像鋼琴的構造。鋼琴奏出音樂,而打字機鐫刻出文字。
我不知該用多大力,畏畏縮縮打得太輕,只出現一些淡淡的文字。
「再多用點力才行。」
在男爵的鼓舞下,我用力按下按鍵。
這一次倒是清晰地出現了一個小寫的m。
「我真的能收下嗎?」我誠惶誠恐地問。
「這種好東西留在我那兒也是浪費。再說了,我要是不把房間收拾好了,她會上躥下跳的。現在徹底變成老婆大人掌管天下啦。」男爵不耐煩地說。
「預產期是哪天呀?」我問。
「保密!」男爵眯起眼睛。
男爵舉起單手以示道別,就離開了店堂。他的背影洋溢著即將為人父的喜悅。如果我懷孕了,蜜朗和QP妹妹一定也會像男爵一樣高興吧。
男爵離開後,我再一次坐回椅子上,撫摸這台好利獲得。我端正姿勢,塞入一張嶄新的紙,像個打字員一樣輕快地敲打按鍵。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彷彿是在練習踢踏舞一樣。
我把原來放著地球儀的地方收拾了一下,那裡大概是最合適的了。
今年一到秋天,代筆的委託如同往年開始增多。也許是因為天一冷,思念之情就會變濃,人們也更想寫信吧。
那個女人來到店裡的日子,彷彿有畫中所描繪的小陽春天氣。委託代筆的客人大抵會在傍晚時分到來,而她是剛過中午就出現了。
我把上周末和QP妹妹一起做的丹桂糖漿兌上溫水,泡了杯桂花茶給她。第一眼倒也看不出她年紀幾何。
「我也是好久沒出門了。」帽子深深地遮住雙眼,這位寄居蟹小姐低語道。
「我差不多能算半個家裡蹲了,你就這麼叫我吧。」寄居蟹小姐親自要求我這麼稱呼她。寄居蟹小姐每說一句話,都需要花費漫長的時間。
反正這店裡也難得有客人來,我就耐心地等待寄居蟹小姐說下一句話。寄居蟹小姐的語氣就像一隻小鳥在說話。
但實際上,言語的絲線恐怕已經在她的身體里纏成了一個球,非得把手指伸進喉嚨深處才能揪出來。她的每一句話或許都是在重複這個痛苦的過程。
我好想摸摸她的背,讓她放輕鬆一點,但這也許反而會嚇到她。所以我只好靜靜看著寄居蟹小姐與自己戰鬥的過程。
「我有個喜歡的人。」
寄居蟹小姐說出這句話時,已經來到店裡超過十五分鐘。
「是嗎?」我靜靜地附和,「那對方是個怎樣的人呢?」
為了不讓寄居蟹小姐縮進她的殼裡再也不出來,我小心翼翼地,像用慢鏡頭速度把乒乓球打回去一樣,輕聲詢問。
「是個溫柔的人。」寄居蟹小姐儘管低著頭,回答的語氣卻很堅定。
「那是哪方面溫柔呢?」我注意把話說得不像是在審訊一樣,再一次用慢鏡頭速度把乒乓球打回去。寄居蟹小姐注視著我桌上擺放的吾亦紅 有好一陣子了。
接著她又低著頭開口了:「我什麼都說不出的時候,他會默默地陪在我身邊。我哭的時候,他會給我遞手帕。想笑的時候,他會陪我一起笑。」
「真是個很棒的男朋友呢。」我說。
「不是男朋友。我想對方其實對我也有些好感……可我倆都是這樣的性格,如果誰都不挑明的話,恐怕一輩子會是平行線。」
寄居蟹小姐默不作聲了。我也一起緘口不言。
就這樣,一段沉默的時間過去了,不經意間,寄居蟹小姐又開口了:
「所以……」
寄居蟹小姐的口氣像是有誰在背後推動她。
「我想請你寫封告白的信。」
到最後,寄居蟹小姐露出快要哭起來的表情。
送寄居蟹小姐離開後,因為天氣實在太好了,我就給鋼筆們來了次大清理。鎌倉一年到頭的濕度都極高,今天的濕氣卻難得地少,晴空萬里。這麼舒爽的日子,一年頂多有一次。對清洗鋼筆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我手頭現在有五支鋼筆。其中兩支是墨囊式的,剩下三支是吸墨式的。吸墨式中,有一支是上代晚年最愛用的寫樂牌鋼筆,它的特點是筆頭打磨得十分狹長,就像一把長刀一樣。
另一支是上代為祝賀我考上高中給我買的威迪文牌的MAN 100。剩下的那支,就是受男爵委託寫拒絕借款的謝絕書時用到的萬寶龍。
我儘可能不把鋼筆收起來,每天都要用一用,即便如此,隔一陣子就會有筆頭被墨堵住,寫起來不順暢,這時候就得水洗筆尖了。不管是墨囊式還是吸墨式,都是可以水洗的。
當寄居蟹小姐還在說話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回的信件搭配上代愛用的寫樂鋼筆也許是最合適的。它的筆頭修長,寫起來流暢順滑,彷彿能將寄居蟹小姐那不善言辭的心意巧妙地引導而出。
況且,寄居蟹小姐是個無比纖細的人。要將她纖細心靈中微妙的情緒化作文字,用熟悉這一帶風土的日產鋼筆才最合拍。
外國的鋼筆,為了方便書寫字母,筆頭都磨得比較圓,但這支鋼筆的筆頭有一定的寬度,持筆的角度不同,從極細的字到粗字都能自在寫出。日語中常見的頓筆、提筆、撇捺,也能像用毛筆一樣體現出微妙的線條。
只不過,這支鋼筆對我來說有些太沉重了,並非物理上的沉重,而是因為這支寫樂鋼筆讓我覺得它就是上代本人。它有時難以掌控,有時又太過一本正經,回過神來時,我已經下意識地對它敬而遠之了。對我來說,握起這支鋼筆很是需要做心理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