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四、伊芮安

阿茲弗歸返時,臉上有某種神情,藥草師傅不禁問:「怎麼了?」

「我不知道。或許我們不該離開柔克。」

「我們可能也離不開,」藥草師傅說:「如果風鑰師傅將風鎖向我們……」

「我要回到我現在所在處,」坷瑞卡墨瑞坷突然說道:「我不喜歡把自己像舊鞋般留在外面。我今晚會在這裡與你們會合。」他消失不見。

「阿茲弗,我想到你的樹下走走。」藥草師傅帶著漫長嘆息說道。

「去吧,迪亞拉。我留在這兒。」藥草師傅離去。伊芮安製作的簡陋長椅靠在屋前牆上,阿茲弗在長椅上坐下。他望著上游的她動也不動,蹲踞岸邊。原野上的綿羊群在他們與宏軒館間輕聲咩叫,早晨的太陽轉熱。

父親將他命名為「旌旗」。他來到西方,將所知盡拋腦後。他從心成林木得知自己真名,成為柔克的形意師傅。這一整年,陰影與樹木枝根的萬物形意,森林中一切無聲語言,均在講述毀滅、破戒、改變的一切。他知道,現在輪到他們了。隨她同來。

她受他掌管、受他照顧,他看到她時便知曉。雖然如她所言,她前來摧毀柔克,但他必須服侍她。他心甘情願。她與他在林中行走,高大、笨拙、無懼。她以小心的大手推開多刺藤蔓;她的眼睛如陰影下的綏爾河水,琥珀褐色,一切盡收眼底;她聆聽,沉靜。他想保護她,卻知道自己辦不到。他在她寒冷時給她一點溫暖,他沒有別的能給。她必去之處,她就會去;她不明白危險。她沒有智慧,只有純真;沒有盔甲,只有怒氣。伊芮安,妳是誰?他對她說,看著她像鎖在無聲中的動物般蹲踞在那兒。

藥草師傅從林間返回,與他共坐片刻,未開口。中午,他回到宏軒館,同意在早上偕同守門師傅返回。他們會請求所有師傅與他們在大林相會。「但他不會來。」迪亞拉說,阿茲弗點頭。

一整天,他都待在河獺之屋附近,繼續觀察伊芮安,要她與他共進一點食物。她來到屋子,但他們吃完後,她又回到岸邊,紋風不動坐著。他身心也感到一股無力、一種獃滯,他抗拒卻無法擺脫。他想到召喚師傅的眼睛,然後,是他感到冰冷,渾身冰冷,即使坐在夏日盛暑下也枉然。死人宰制我們,他想。念頭盤旋不去。

他心懷感激,看到坷瑞卡墨瑞坷緩緩從北方沿綏爾河岸而來。老人赤腳涉溪,一手拎著鞋子,一手提著巫杖,在石頭上滑跤時,咆哮了兩聲。他在不遠的河岸邊坐下,將腳擦乾,穿回鞋子。「我回塔里時,要坐車。雇個車夫、買頭騾子。我老了,阿茲弗。」

「進屋裡來吧。」形意師傅說,為名字師傅擺好水與食物。

「那女孩兒呢?」

「睡著了。」阿茲弗朝她躺的地方點頭,她蜷縮在小瀑布上方的草地上。

白日熱力逐漸減弱,大林陰影迤邐過草地,但河獺之屋依然立於陽光下。坷瑞卡墨瑞坷坐在長椅上,背靠屋牆,阿茲弗坐在台階上。

「我們來到終點了。」老人打破沉默道。

阿茲弗默默點頭。

「阿茲弗,是什麼把你帶來這裡?」名字師傅問道,「我常想問你。一段長長路途。而且,你們卡耳格大陸沒有巫師。」

「對。但我們有形成巫術的東西。水、石頭、樹木、語言……」

「但不是創生語。」

「不是。也沒有龍。」

「從來沒有嗎?」

「只有在極東,胡珥胡沙漠中的老故事才有。早於神祗,早於人類,人在成為人之前,是龍。」

「那就有趣了。」老學者說,坐直身子。「我跟你說過,我最近一直在研讀龍。你知道,傳言它們飛越內極海,最東遠至弓忒。毫無疑問,凱拉辛把格得帶回家,又讓水手加油添醋,讓故事更動聽。但是這裡一個男孩對我發誓,他們全村今年春天都看到龍在飛,在歐恩山以西。所以我才閱讀古書,了解它們何時不再越過蟠多向東而來。在一卷古老帕恩捲軸中,我看到你的故事,或類似內容。說人龍本一族,但他們爭吵。有的往西,有的往東,成了兩個種族,忘了曾是一族。」

「我們往極東去。」阿茲弗說,「但你知道在我的母語中,軍隊將領是什麼嗎?」

「艾德嵐,」名字師傅立刻答道,然後大笑,「鱗蟲之長①、龍……」

『註:原文為「Drake」,為中古世紀英文,意指「龍」(dragon),故此處中譯取《說文解字》定義代之。』

半晌,他說:「我會追逐字源,追到末日邊緣……但阿茲弗,我想我們已在末日邊緣。我們擊不倒他。」

「他佔優勢。」阿茲弗非常平淡地說道。

「的確。我承認沒有希望,我承認毫無可能……但如果我們真的擊敗他……如果他回到死域,把我們活活留在這裡……那我們該怎麼辦?接下來又是什麼?」

良久,阿茲弗說:「我不知道。」

「你的樹葉疏影什麼都沒告訴你嗎?」

「改變,改變。」形意師傅說:「變化。」

他突然抬頭。原本群聚欄圈附近的羊群紛頭亂竄,有人從宏軒館前的小徑走來。

「一群年輕人。」藥草師傅來到兩人面前,上氣不接下氣說:「索理安的軍隊。往這裡來,來把女孩帶走,把她驅逐出去。」他站著吸了一口氣,「我離開時,守門師傅在和他們說話。我想……」

「他來了。」阿茲弗說。守門師傅到場,光滑、黃褐色的臉龐寧靜如昔。

「我告訴他們,」他說道:「如果他們今天走出彌卓之門,就再也無法穿越,返回到他們熟悉的館。有人當時就贊成折回,但風鑰師傅與誦唱師傅驅策他們前進。他們很快就會到了。」

他們在大林以東的田野聽到男人聲音。

阿茲弗快步走到河邊伊芮安躺卧處,其餘人尾隨。她驚醒,站起身,一臉獃滯茫然。約莫三十人經過小屋,趨近他們時,他們站在她周圍,宛如護衛。來人多為年紀較長的學生,人群中還有五、六枝巫師巫杖,由風鑰師傅領軍。他消瘦銳利的老臉看來緊繃疲累,但他以頭銜相稱,禮貌問候四位法師。

他們也問候他,接著阿茲弗首先發言:「風鑰師傅,請進入大林,我們會在那裡等待其他人。」

「首先,我們必須解決分裂我們之事。」風鑰師傅說道。

「這是堅若磐石的事。」名字師傅說。

「你們身邊的女子違背柔克律條。」風鑰師傅說:「她必須離開。有艘船在碼頭等著接她,我也能告訴各位,風會穩穩吹往威島。」

「大人,這點我毫不懷疑,」阿茲弗說道:「但我懷疑她是否會去。」

「形意大人,你會違背我們的律條與社群,這長久以來用以維繫秩序、抵抗毀滅的力量嗎?難道天下人之中,打破萬物形意的會是你?」

「萬物形意不是玻璃,不會破。」阿茲弗說:「它是氣息、是火焰。」

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能說話。

「它不知曉死亡。」他說,但以母語,而他們聽不懂。他更貼近伊芮安,感覺她身體溫暖。她在那動物般的沉默中站立呆視,彷彿任何人的話她都不懂。

「索理安大人從死域返回,拯救我們全體。」風鑰師傅猛悍清晰地說:「他會成為大法師。在他統治下,柔克會恢複往日榮光。王會從他手上接受正統冠冕,在他指引下統治,如同莫瑞德之治。沒有女巫會玷污神聖土地、沒有龍會威脅內極海。秩序、安全、和平即將來臨。」

伊芮安身邊四位法師皆未答話。沉默中,風鑰師傅身邊的人喃喃低語,其中一個聲音說道:「把女巫交給我們。」

「不。」阿茲弗說,卻無法多說。他握著柳木巫杖,但巫杖在他手中只是木頭。

四人中,只有守門師傅移動說話。他向前一步,一個接一個審視群聚的年輕人。「你們信任我,將真名交給我。你們現在願意信任我嗎?」

「大人,」其中一名臉龐細緻、黝黑,手握橡木巫杖的人說:「我們的確信任您,因此才請您讓女巫離開,讓和平重臨。」

伊芮安在守門師傅回話前上前一步。

「我不是女巫。」她說。她的聲音在男人低沉嗓音之後顯得高亢、刺耳。「我沒有技藝,沒有智識,我來學習。」

「我們在這裡不教導女人。」風鑰師傅說:「妳知道這點。」

「我什麼都不知道。」伊芮安說。她又向前一步,直接面對法師。「告訴我我是誰。」

「女人,認清妳的地位。」法師冰冷而激切說道。

「我的地位。」她緩慢說道,語音拖曳每個字,「我的地位在山上。那裡一切都是原本的樣子。告訴那死人,我會在那裡等他。」

風鑰師傅站立無言。一群人耳語、憤怒,其中一些人前移。阿茲弗站到她與他們之間,她的話將他從身心束縛的麻痹中解放。「告訴索理安,我們會在柔克圓丘上等他。他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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