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骨 第二節

高澤上

偕梅島位於黑弗諾西北、英拉德群嶼西南,以帕恩海相隔。偕梅島雖是地海群島王國的大島之一,故事卻不多。英拉德島有光輝歷史、黑弗諾坐擁財富、帕恩島惡名昭彰,而偕梅島只有牛隻、綿羊、森林、小鎮,還有一座籠罩全島的無言火山,名叫安丹登。

安丹登山南面,是上次火山爆發時灰燼堆積百呎深而形成的土地。江波河流切過那片高聳平原,朝大海流去,一路上蜿蜒聚池,布散漫遊,將整片平原化為沼澤,成了一片廣幅荒寂的水鄉澤國,有遼闊天際、稀少樹木、些許居民。土壤灰燼密雜,孕育沃饒碧翠的草地,當地居民便以此飼養牛群,為南方人口密集的海岸都市增肥牛隻,讓牲畜在數哩寬的平原上恣意行走,仰賴河流作天然柵欄。

安丹登如其他高山般,決定天氣變化,身旁聚集雲朵。高澤之上,夏日短、冬日長。

某個冬日的早暗天色中,一名旅人站在狂風呼嘯的小徑交會口,兩條路都僅是牛群在蘆葦間踏出的小徑,不太可靠。旅人尋找下一條路的指引。

之前走下最後一段山路時,旅人看到沼澤地零星散布人家,不遠處有座村莊。他以為他正朝村莊走,卻不知不覺轉錯方向。高大蘆葦在小徑兩旁密密竄長,即便何處有燈火亮起,他也看不見。水流在他腳邊不遠處輕聲咯笑。他先前繞行安丹登山周嚴酷的黑熔岩道,已賠上了鞋。兩隻鞋跟磨透,雙腳也因沼澤小徑的冰冷濕氣而酸痛。

天色迅速轉暗。一陣迷霧從南邊升起,遮蔽天空,只余巨碩幽暗山形上方灼亮星辰。風窸窣穿過蘆葦叢,輕柔、憂傷。

旅人站在路口,回應蘆葦吹哨。

有東西在小徑上移動,黑暗中一個巨大陰影。

「妳在那裡嗎,親愛的?」旅人說,他說的是太古語,創生語。「那就來吧,烏拉。」小母牛朝他走了一、兩步,走向它的真名,他也向前迎接。他憑觸覺辨認出巨碩頭顱,撫摸雙眼間絲滑凹陷,輕搔新角根部的前額。「很美,妳很美。」他說,吸入它滿是草香的氣息,倚向龐大溫暖。「妳願意帶領我嗎,親愛的烏拉?妳願意帶領我到我要去的地方嗎?」

他很幸運,遇上農場小母牛,而非四處放牧的牛隻,那些牛隻會領他到沼澤更深處。他的烏拉很喜歡跳柵欄,但四處閑走一會兒後,便開始眷戀牛棚,以及偶爾仍讓她偷喝一、兩口奶的母親。如今,它心甘情願領旅人返家。烏拉緩慢果決地走上一條小徑,他尾隨其後。路夠寬時,他一隻手放在母牛後臀;它蹚入及膝河川,他便拉住它的尾巴。烏拉左晃右擺,爬上低矮泥濘河岸,拍松尾巴,等著他在身後更笨拙地爬上岸。它繼續溫吞前行。他緊靠烏拉身側攀抓,因為河川冰冷透骨,他全身顫抖。

「哞。」嚮導輕聲說道。他在左前方不遠處,看見一點昏暗的方形燈火。

「謝謝。」他說,同時為小母牛打開柵欄。它上前迎向母親,他則步履蹣跚,跨越黑暗前院,來到門前。

門口一定是阿瑞,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敲門。她喊:「進來啊,你這個笨蛋!」他又敲了一次門。她放下手中修補的衣物,走到門前。「你難道喝醉了嗎?」她說,接著看見來人。

她首先想到的是王、貴族、歌謠中的馬哈仁安,高大、挺拔、俊美;下一刻想到的卻是乞丐、迷途的人,衣著骯髒,以顫抖手臂環抱自己。

「我迷路了。我來到村莊了嗎?」他的聲音既啞且粗,是乞丐的聲音,但不是乞丐的口音。

「還有半哩。」阿賜回道。

「那裡有旅舍嗎?」

「那你得走到歐拉比鎮,大概在南邊十到十二哩。」她只思索片刻,「如果你需要房間過夜,我有個空房。如果你要進村子,阿三那兒可能有一間。」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留宿。」他用高貴的語法、打顫的牙齒說,一邊緊握門把強撐。

「把鞋子脫掉,都濕透了。進來吧,」她往旁邊一站,說:「到火邊來。」讓他坐到爐火旁阿帚的高背長椅上。「撥一下柴火。要不要來點湯?還熱著。」

「好,謝謝妳,夫人。」他低喃,在火邊蹲著。她端來一碗肉湯,他饑渴而謹慎吞咽,彷彿久不習慣喝熱湯。

「你越過山頭來的?」

他點點頭。

「何苦呢?」

「來這裡。」他說,顫抖減緩。赤裸雙腳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腫脹。她想叫他把腳伸到火邊取暖,卻不願冒昧。無論他是誰,絕非自願成為乞丐。

「除了小販這類人,沒有多少人會來高澤,」她說:「也不在冬天來。」

他喝完湯,她接過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爐右邊油燈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繼續修補衣物。「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帶你去床邊。那房間沒爐火。」她說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惡劣天氣啦?聽說下雪了。」

「有點飄雪。」他說。在油燈及火光下,她得以細細檢視他。他不年輕,身材消瘦,不如她起先想得高大。臉生得很俊挺,卻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某處出了差池。他看來受過摧殘,她想,殘毀的人。

「你為什麼到沼澤來?」她問。她有權發問,因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問卻讓她不安。

「有人告訴我,這裡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來。他說話像說書人扮演英雄與龍主時的語氣,也許他是說書人或誦唱人?可是不對,他說了牛瘟。

「是有。」

「我或許可以幫助這些牲畜。」

「你是治療師嗎?」

他點點頭。

「那就更加歡迎。這次牛瘟實在太可怕了,而且愈來愈嚴重。」

他一語未發。她看得出暖意正滲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把腳放到火邊。」她驟然說道,「我有雙我丈夫的舊鞋子。」她起先有點為難,但一說出口,就覺得解放舒坦。她到底還留著阿帚的鞋子做什麼?給阿瑞穿太小,自己穿又太大。她送掉他的衣服,卻留下他的鞋子,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看來是給這傢伙穿的。只要有點耐心,終究等得著,她心想。「我把鞋子拿來給你。你的鞋已經完蛋了。」

他瞥了她一眼,黑暗的眼大而深邃,像馬眼般晦暗、不可解。

「他死了,」她說:「兩年了。沼澤熱。你在這裡可得當心那病。那水。我跟弟弟一起住,他在村裡酒館。我們有座乳酪坊,我做乳酪。我們的牛群沒事。」她比出消災手勢。「我把它們都關起來。山上那邊牛瘟很嚴重。也許天冷會遏止這場瘟疫。」

「比較可能殺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說。他聽起來有點困了。

「我叫阿賜,我弟弟叫阿瑞。」

「阿溝。」片刻停頓後,他為自己命名,她想這是他取的假名,不適合他。他的事都拼湊不起來,不完整。她對他卻不抱懷疑。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他無意傷害她。她覺得他談起動物的方式有種善意。他一定很懂得照顧它們,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動物,沉默、受過傷的動物,需要保護,卻無法乞求。

「來吧,」她說:「免得你在這裡睡著了。」他順從地跟隨她到阿瑞房間,這房間其實不比房子一角的櫥櫃大多少。她的房間在煙囪後頭。阿瑞一會兒便會醉醺醺地進門,她會在煙囪角落為他鋪一塊床榻。讓這名旅人今晚睡個好床,也許他啟程時會留一、兩個銅子兒給她。近日來,她家的銅子兒可缺得凶。

他一如往常,在大屋房間中蘇醒。他不明白屋頂為何低矮、空氣為何聞起來清新卻有酸味、牛隻為何在外嚷吵。他必須靜躺,回到這個「別處」、「別人」身邊——雖然這人昨晚對一隻小母牛或一個女人說過自己的通名,但他想不起來。他知道他的真名,但在這裡沒有用,無論這是哪裡。其實無論在哪裡都沒用。黑色道路、直墜陡坡和寬廣綠原在他面前開展,綠地上河流縱橫,水光粼粼。一陣冷風吹送,蘆葦吹哨,小母牛領他穿過河流,艾沫兒打開大門。他一見到她,便知道她的真名,但他得用別的名字。他必不能以真名稱呼她,必得記起他對她說的自稱。雖然他是伊里歐斯,但他一定不是伊里歐斯。也許他終究會成為另一個人。不行,那就錯了,他得是這人,這人腿酸腳疼。但這是張好床,羽毛床,很溫暖,他還毋須下床。他打了一會兒盹,自伊里歐斯飄離。

他終於起床時,納悶自己幾歲,望著雙手與手臂,看自己是否年屆七十。他看來還像四十,雖然感覺自己七十歲、動起來也像,令他略略瑟縮。衣服因連日旅程而臟污不堪,但他仍舊穿上。椅子下有一雙鞋,陳舊卻耐用結實,還有一雙搭配的手織毛線襪。他將襪子套上飽受凌虐的雙腳,一拐一拐走入廚房。艾沫兒站在大水槽前,扭擠某個包在布中的沉重物。

「謝謝妳給的這些,還有鞋子,」他說,感謝她的禮物,記起她的通名,卻只稱:「夫人。」

「不客氣。」她說,將不知名物品提入巨大陶碗,雙手在圍裙上擦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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