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玫瑰與鑽石 第三節

「術士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的意思是,我可以當巫師。用魔法。不只是女巫術。」

「喔,我懂了。」玫瑰半晌後說道,「但我不明白你為何逃跑。」

兩人放開彼此雙手。

「妳不了解嗎?」鑽石氣急敗壞,因為玫瑰不理解,而彼時的自己也不了解。「巫師不能跟女人、女巫或那一切有任何關係。」

「喔,我知道。配不上。」

「這不只是配不上的問題……」

「喔,就是配不上!我打賭你必須忘掉我教給你的每個咒文。對不對?」

「這不能混為一談。」

「沒錯。這不是高等技藝。這不是真言。巫師不能讓普通言詞玷污雙唇。『無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惡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說的嗎?那你為什麼回來這裡?」

「來看妳!」

「為什麼?」

「妳想為什麼?」

「你離開的這段時間,從沒傳息給我,也不讓我傳息給你。我就該在這裡等到你厭倦扮巫師為止?那好,我等不下去了。」她近乎蚊鳴般粗啞低語。

「有人來找過妳了?」他問,不敢相信她居然背棄他。「是誰在追妳?」

「就算有也跟你無關!是你先變心,你先不理我。巫師不能跟我或我媽媽的作為有任何關連,好吧,那我也不想跟你有任何關連,永遠!你走吧!」

鑽石飢腸轆轆、灰心泄氣、遭受誤解,他伸出雙手再度擁抱她,讓她的軀體理解他的軀體,重現那初次深沉的擁抱,那傾注彼此人生這些歲月的擁抱。但他發覺自己向後退了數步,雙手刺痛、雙耳鳴響、雙眼迷眩。閃電在玫瑰眼中跳動,她緊握雙手時,火花竄躍。「再也不要碰我。」她低聲道。

「不用怕。」鑽石說,原地轉身,踏步出門。一串乾燥鼠尾草纏上頭頂,垂在身後。

鑽石在土堆旁的舊時小窩過夜。也許他曾希望她前來,但她沒來。他很快便因疲憊而沉睡,在冷冽曙光中蘇醒,坐起思索,在寒光下檢視人生,發現與自己先前認定的是兩回事。他朝著領受真名的河流走去,喝口水,洗把臉,清洗雙手,儘力讓自己看來體面,然後穿過城鎮,朝高地一間大宅走去,那是他父親的宅邸。

一陣驚嘆與擁抱後,僕人及母親立刻將他迎到早餐桌旁坐下。於是,肚子裝滿溫熱食物,心中滿盛某種冰冷勇氣,他前去面對父親。父親在早餐前便出門,監看一輛輛運送木材的馬車駛向大港。

「啊,兒子!」兩人互碰臉頰。「鐵杉師傅讓你放假了嗎?」

「不,我離開了。」

阿金盯著他,裝了一盤子食物後坐下。「離開了。」

「是,先生,我決定我不想當巫師。」

「嗯。」阿金一面咀嚼,一面問,「你自願離開的?完全自願?師傅首肯了嗎?」

「完全是我自願離開,沒有師傅的首肯。」

阿金緩慢咀嚼,眼神落在桌面。鑽石上次看到父親這種神情,是一名林場管理人報告栗樹林發生感染,還有他發現被一名騾商欺騙時。

「他要我去柔克學院,隨召喚師傅修習。他要把我送到那裡。我決定不去。」

一會兒,阿金問道,依然看著桌子:「為什麼?」

「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又一陣靜默。阿金瞥了妻子一眼,她就站在窗邊安靜聆聽。然後,他看著兒子。慢慢地,他臉上由怒氣、失望、迷惘、尊重交織而成的神色,被某種單純表情取代,一種共謀的神情,近乎促狹地眨眼。「我懂了。」他說:「那你決定你想要什麼?」

一陣靜默。「這裡。」鑽石說,聲音平穩,沒看著父親,也沒看著母親。

「哈!」阿金說:「這樣啊!我會說我很高興,兒子。」他一口吞下嫩豬肉餡餅。「我總覺得當巫師、跑去柔克,那些事啊,不太踏實,不太真實。而且你一到那裡,說實話,我便不知道這一切為了什麼,我這些事業。如果你留在這裡,就很合算了,懂嗎。真的很合算。這下好了!但是你聽好,你是不是就從巫師那裡逃走了?他知道你要離開嗎?」

「不知道。我會寫信給他。」鑽石以嶄新平穩的聲音說。

「他不會生氣嗎?人家都說巫師脾氣不好。驕傲得很。」

「他是生氣,」鑽石道,「但他不會做什麼。」

的確如此。阿金十分驚訝,鐵杉師傅分毫不差地送回五分之二的學費。包裹由阿金手下載運圓材到南港的車夫帶回,隨包附上一張給鑽石的字條,上寫:「真正技藝須心無旁騖。」外頭指示是以赫語符文寫成的柳樹,字條底有鐵杉簽寫的符文:鐵杉樹、受苦。

鑽石坐在樓上自己明亮房間內的舒適床鋪上,聽母親一面歌唱,一面在屋內走動。他手握巫師的信,一再重讀其中短句與兩個符文。那日清晨他在土堆上誕生的冰冷獃滯心靈,接受了教訓。不用魔法。再也不用。他從未對魔法用心,這對他來說一向只是遊戲,與黑玫瑰玩的遊戲。即使他在巫師家中學到真言之名,即便明了其中蘊藏的美麗與力量,他也可以放開,任其滑落、遺忘。那不是他的語言。

他只能對玫瑰訴說自己的語言,而他已失去她,任其離去。旁騖之心無法擁有真言。從現在起,他只能訴說責任的語言:賺取與花費、支出與收入、獲利與虧損。

除此之外,空無一物。過去曾經有幻象、小咒語、化為蝴蝶的碎石、以活生生翅膀短暫飛行的木頭鳥。其實,從來沒有選擇。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阿金非常快樂,雖然自己並未意識這點。「老頭兒得回寶貝了,」車夫對林場管理人說,「他現在可跟新鮮奶油一樣甜。」阿金不知道自己有多甜,只想著人生多甜美。他買下芮崎樹園,所費不貲,但至少沒讓東丘的老洛伯買去,他與鑽石如今可將樹園潛力完全發揮。栗樹間長著許多松樹,應該砍除,當船桅、圓材、小木段賣,再重新種滿小栗樹,而後長成大林般的純栗樹林--大林是他栗樹王國的核心。當然,要很久以後。橡樹或栗樹不像赤楊及柳樹,隔夜就可竄高生長,但他還有時間。現在有時間了,孩子不到十七,自己只有四十五歲,正值壯年。前陣子他才感覺人有點老,不過那都是胡說,他正值壯年。最老的樹、無法結果的,都應該跟松樹一起砍下,可以從中搶救一些適合做傢具的好木材。

「好,好,好。」他經常對妻子說道,「瞧妳,臉色又紅起來了,嗯?心肝寶貝又回到家了,嗯?不再哭哭啼啼了?」

托莉便微笑輕撫他的手。

一次,她沒微笑同意,卻說:「他回來是很好,可是……」然後阿金便不聽了。母親生來就擔心孩子,女人生來就不滿足。他何必聽托莉憂心這、憂心那,成天說個不停。她當然會覺得商賈生活配不上這孩子,甚至覺得連黑弗諾王位也配不上他。

「一旦他幫自己找到一個女孩,他立刻就沒事了。」阿金隨意答話,好敷衍托莉。「妳知道,像巫師那樣,跟巫師一起住,讓他有點退縮了。別擔心鑽石。等他看到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

「希望如此。」托莉說道。

「至少他沒再跟女巫的女兒見面。」阿金說:「這檔事倒解決了。」之後他才想到,妻子也不再拜訪女巫。幾年來,她們鬼祟地密切往來,不聽他的警告,如今阿纏再也不靠近房子一步。女人的友情絕不長久,他以此揶揄。他發現她在箱子及衣櫃中灑下防蛾侵襲的薄荷與克蟲粉,便說:「我還以為妳會找那個智婦朋友來把蛾詛咒走。妳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不了。」妻子以溫軟平穩的聲音說道,「我們不是朋友了。」

「這也是好事!」阿金坦承,「她那女兒怎樣了?聽說跟雜耍的跑了?」

「是樂師,」托莉說:「去年夏天。」

「命名宴,」阿金說:「孩子,應該稍微玩玩,聽聽音樂、跳跳舞。十九歲啦,是該慶祝慶祝!」

「我那天得跟蘇兒的騾子去東丘。」

「別,別,用不著。蘇兒可以處理,你留在家,好好享受宴會。你一直很賣力工作。我們來雇個樂團。這一帶最好的是誰?泰瑞跟他那伙人嗎?」

「父親,我不想要宴會。」鑽石邊說邊站起身,肌肉劇烈顫抖。他如今比阿金高大,突然移動時會驚到人。「我要去東丘。」他說完便離開房間。

「他是怎麼了?」阿金對妻子說,但其實是自問自答。她看看他,一語不發,沒回答。

阿金出門後,她在賬房找到對帳的兒子。她看了看帳簿內頁,一張張、一串串的姓名、數字,帳務和額度、利潤與損失。

「鑽兒。」她喚,他抬頭。他的臉龐依然圓潤泛紅,然而骨架漸壯,眼神憂鬱。

「我不是故意要傷父親的心。」他說道。

「如果他想舉行宴會,他自己會去辦。」她說。兩人嗓音相像,都較高亢,但音澤渾厚,帶有平穩的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