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玄關走到屋外,發現地面閃閃發亮。我把腳輕輕放在枯葉上,隨即聽到凝霜碎裂的聲音。元月一日的早晨,我突然很想吃可頌麵包。

雖然外面很冷,但晴空萬里,心情很舒暢。就這樣步行前往神社參拜。我走在通往海邊的山路上,當成運動似的快步走著。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天空晴朗得讓人忍不住想落淚。

沿著大馬路右轉,走進住宅區的狹窄巷內,很快就看到了壯觀的山茶樹。雨宮家每年新年參拜都是去由比若宮。

據說山茶文具店門口的那棵山茶樹,是用由比若宮的山茶樹樹枝扦插而來的。不知道是上代還是上上代,把被颱風吹斷的樹枝帶回家,試著種在家門口,沒想到它竟牢牢地扎了根、長成了大樹。

這間位於材木座的簡樸神社是八幡宮的前身,所以也稱為「元八幡」。上代在世時,每年元旦在家吃完咸年糕湯,必定會帶我來這所神社參拜。在鎌倉眾多神社佛閣中,由比若宮或許是最能令我心情放鬆的地方。

小小的神社周圍長滿了樹木,不知道該說是鬱郁蒼蒼,還是雜亂無章,看起來像叢林般茂盛。也許因為其中有芭蕉樹的緣故,這片空間顯得很有南國風情。

畢竟是元旦,所以無法像平時一樣獨佔神社。年輕的巫女穿著鮮艷的衣裳,滿面笑容地為參拜的客人奉上神酒。

「新年快樂。」

巫女向我拜年。

「新年快樂。」

「要不要喝一杯?」

「謝謝。」

這是我今年第一次開口說話。

我和芭芭拉夫人一起敲完除夜鍾後,在去年還沒結束前便各自回家。

今天早晨,芭芭拉夫人家沒有動靜,也許她受男友之邀,一起去看元旦曙光了。

將巫女恭敬倒進杯中的神酒含在嘴裡,屬於新年的獨特味道在口中擴散。我品嘗著濃醇的神酒在舌尖上打轉的滋味,不慌不忙地分三次把酒喝完。白色小碟子中央浮現淺淺的仙鶴圖案。

由比若宮允許參拜的客人將飲用過神酒的小碟子帶回家,雨宮家的碗櫥里有一摞歷代在每年新年參拜後帶回家的白色小碟子。雖然八幡宮也使用相同的小碟子,但是喝完後會收回,不能帶回家。這種小碟子很適合用來蘸醬油。

可能是一大早就喝酒的關係,腦袋有點昏沉沉的,我便坐在神社內的長椅上,注視著天空。不論這裡還是那裡,整片天空都染上完美的藍色,讓人覺得不可能更藍了。

山茶樹的枝葉恣意生長,彷彿把手伸向蔚藍天空似的。那邊有幾隻初雀——今年第一次看見的麻雀——整齊地站在樹枝上,鼓起的肚子很像炸年糕片,很有新年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我抬頭向著天空,閉上眼睛,想著今年新春試筆要寫些什麼,自己又希望今年是怎樣的一年。

「魁」?「曉」?「元旦曙光」?還是「希望」?

但始終找不到一個剛好可以卡進心靈縫隙的詞語。

當我思考這些事時,風從大海的方向吹來,劉海兒好像在跳華爾茲。

帶著一絲暖意的風就像透明的輸送帶,只帶來美好的事物。聽說以前的海岸線就在由比若宮前。

有一家人帶著活潑的孩子來參拜,我再度緩緩睜開眼睛。遠處傳來海鷗哭泣般的叫聲,每次聽到這種聲音,我總會不由得感到難過。

回家的路上,我去車站前搭了公交車,在十二所神社前下車,沿著河邊往太刀洗川上遊走向朝比奈切通的方向。原本以為這麼偏僻的地方應該不會有觀光客,結果我錯了。一群登山裝扮的男男女女殺氣騰騰地衝下坡道。

太刀洗位於小瀑布前,湧出的泉水被用細竹筒從山崖上接了下來。

我先洗了手,然後汲水咕嚕咕嚕一飲而盡。直衝腦門的冰冷喚醒了全身所有細胞,在元八幡喝神酒產生的淡淡醉意也跟著四處逃竄,消失無蹤了。

太刀洗是鎌倉五大名水之一。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武士殺了人之後,用這裡的泉水清洗沾滿血跡的刀,它因而得名。雖然鎌倉號稱有五大名水,但目前只有這裡和錢洗弁財天還繼續使用。

我把從家裡帶來的空寶特瓶放在竹筒前端,裝了滿滿的新鮮泉水。這也是上代在世時,每年必不可少的儀式之一。雨宮家都會在元旦早晨來這裡盛取每年第一次汲的初水。

隔天,我用從太刀洗帶回的初水挑戰了新春試筆。我已經有好幾年沒寫新春試筆了,把書寫道具和坐墊對著今年的吉祥方位排好,再將用寶特瓶裝回來的初水倒進葫蘆的硯滴中,仔細磨墨。

目前作為硯滴使用的,是崎陽軒的「小葫蘆」。以前住在星巴克御成町店旁的漫畫家橫山隆一先生,為崎陽軒燒賣便當中的醬油小瓷瓶畫上人臉,而雨宮家有完整四十八款不同臉孔的小葫蘆。

只有今天,不為任何人,而是為自己寫字。代筆的工作需要化身為各式各樣的人,感受不同的心境後再寫字。雖然聽起來像在自誇,但我真的覺得自己越來越能順利附身在不同人的文字上。只不過猛然停下腳步思考時,發現我還不知道自己的字,我還沒能邂逅像是在體內流動的血液般,代表我這個人的字。我的字將如同自己的分身,無論擷取其中任何一部分,都充滿我的基因。

我認為上代有屬於自己的字。我之所以遲遲無法撕下她貼在廚房的標語,就是因為她仍活在那些文字中。文字的軌跡里,至今仍然鐫刻著她的呼吸。

上代雖然完成了不計其數的代筆工作,卻始終沒有迷失自我,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依然如此。就算肉體離開了這個世界,卻仍活在她所留下來的文字里,靈魂仍寄託其上。這才是手寫文字真正的樣貌。

用筆尖蘸取了充足的墨汁後,用力深呼吸,把內心徹底放空,然後將筆緩緩落在宣紙上。

我突然很想寫和上代相同的文字。

寫完最後一個字,宛若在空中飄浮的飛碟般輕輕提起毛筆,頓時有股新鮮空氣流入身體。有那麼一剎那,我的心完全放空。

不過,還是不對勁。不知道是文字下方影子的深淺,還是密度,或者說是存在感有問題,總之,有某種決定性的不對勁。但這就是目前的現實。

我思考著這些字,用草綠色的紙膠帶把自己的新春試筆貼在上代寫的標語旁。

元月三日後,寄到山茶文具店的郵件開始增加。

因為過年後,便開始受理要放在文冢供養的書信。

這些書信從全國各地,有時候甚至從國外寄到山茶文具店,都是收件人無法自行處理的書信。

姑且不論廣告信函,收到別人寄來的信時,很難看了之後就丟棄。即使只是一張明信片,只要是對方親手所寫,就能從中感受到書寫者的用心和耗費的時間。但如果都保留下來,就會越積越多,的確不堪負荷。

雨宮家從這件事中看到了商機。

雖然或許不該這麼說,但總而言之,雨宮家代代都會進行這項神聖的儀式。這和供養舊縫衣針和人偶一樣,由雨宮家代替收件人,好好供養那些寫在書信上的言靈。

寄來的書信中,情書壓倒性占多數,這其實也在意料之中。

很多人無法丟棄舊情人寄給自己的信,一直保留著,但好不容易要和其他人結婚了,於是下決心放棄這些舊情書,卻不忍心就這樣丟進垃圾桶。

甚至有人每年把前一年收到的所有書信和明信片,連同賀年卡一起寄來。名為「供奉金」的處理費用採用自由樂捐的方式,只要同時寄上適當金額的郵票即可。受理截止日期到一月底,在農曆二月三日當天舉行永久供養儀式,代替書信的主人供養這些信件,然後付之一炬。這是雨宮家代代相傳、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儀式。

而且,今年是相隔數年後,重啟這項儀式。在上代去世、由壽司子姨婆代為管理山茶文具店的這段時間暫停受理。等到我回來之後,又恢複了書信供養的儀式。

雖然信箱里塞滿了信,卻沒有任何一張是寄給我的賀年卡,未免有點心酸。去年年底忙著處理賀年卡的代筆業務,無暇寄賀年卡給親朋好友。雖然有好朋友在國外,但他們都用電子郵件拜年,特地寫賀年卡寄給住在隔壁的芭芭拉夫人也有點奇怪。

山茶文具店從元月四日正式開始營業。鎌倉大部分商家都只在新年休息一天,元旦起開始營業,所以相較之下,四日才開張算是很悠閑。

原本以為新年不會有客人上門,沒想到去鎌倉宮參拜的人也會順道來店裡逛逛。

我準備了十份裝有庫存商品的文具福袋試賣,竟然當天就賣完了。機不可失,我在打烊後又準備了十份福袋。因為原本對福袋並沒有抱太大的期待,所以忙得不可開交,但還是高興得忍不住尖叫。

還有一件高興的事:可爾必思夫人帶著她的孫女木偶妹妹一起來店裡。

那時候店裡剛好很忙,所以無法和她們聊很久。她們去附近的親戚家拜年後,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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