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玄雲仿髴

溶溶月色下,徐徐夜風中,一名寬袍男子當庭撫琴,風姿特秀,曠邁不群,這是何等令人心動的一幕。琴聲優雅,高而徐引,紛披燦爛,戈矛縱橫,秋水揚波,春雲斂映,偏偏又充滿了無可奈何、大勢已去的憤慨之意。慨達人之獲譏,悼高范之莫全,凌清風以三嘆,撫茲子而悵焉。

奕奕天門開,大魏應期運。

青蓋巡九州,在東西人怨。

士為知己死,女為悅者玩。

恩義苟敷暢,他人焉能亂。

——阮瑀《琴歌》

原來行刺臨湘侯全懌的刺客並不是別人,正是主持命案調查的鄧義。正因為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刺客,所以當他知曉吳綱承認有害全懌之意,而全懌又預先中毒後,便立即想到是吳綱下毒,只是沒想到吳綱也中了同樣的毒,令案情又再度撲朔迷離起來。

史沛見鄧義沉默不應,正色道:「我跟全懌素不相識,非親非故,他死了,我不會難過,他活著,我也不會欣喜,可我實在不願意鄧郎跟他的死沾上關係。當日我氣極之下,說再也不會原諒你,是因為我以為鄧郎又干起了殺人的勾當,要為司馬昭暗中消除障礙。可而今司馬昭既派鄧郎調查此案,想來事情跟他無干。只是我親眼看到鄧郎潛入臨湘侯府,鄧郎也親口承認是你殺死了臨湘侯全懌,這是不會錯的,但我想知道為什麼。」

鄧義道:「實在抱歉,我答應了旁人,關於這件事,不得泄露半個字,還請沛娘體諒。」

史沛便不再逼迫,揣測問道:「是不是臨湘侯全懌手中握有不利於嵇康先生的證據,鄧郎必須得殺了他?」

鄧義很是意外,問道:「沛娘何以會認為跟嵇康先生有關?」

史沛道:「以前我以為鄧郎只是個冷酷的殺手,但後來我發現你其實是個正派的人。你之前未將那些信函上交,其實不是你不關心任務或是目標以外的事,而是你尚有正義之心,分辨得出對與錯。他……司馬師死後,你自請去首陽山守陵,其實也是想要遠離以前的生活。」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來,停了停,又道:「鄧郎曾是我立誓必殺之人,但我仍然喜歡上了你,除了……除了那個之外,還因為劉伶先生一再強調說世間沒有聖人,人孰無過,他教我不要在意你曾經墮落,而是要看到你已然崛起。我知道,鄧郎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而今你再次殺人,一定有什麼特別的緣故。」

有些事情不能解釋,如果仍然有人能懂,於心靈是一種溫暖,於生命是一種感動。鄧義沉默許久,才道:「多謝沛娘理解。」

史沛一直刻意留意著鄧義臉上的細微表情,聞言登時露出欣喜之色來,道:「這麼說,我猜得沒錯,當真是跟嵇康先生有關了?」

鄧義不答,腦海中憶及往事,不禁浮想聯翩——

他被司馬昭召回洛陽,留居舞陽侯府養傷後,某日路遺忽然來訪。其人已成為鍾會心腹,在司隸府任從事史,又娶了名將郭修之女郭麗為妻,而今春風得意,地位身份已跟往日大不相同。

鄧義很是意外,請路遺入堂坐下,問道:「什麼風把路從事給吹來了?」路遺笑道:「怎麼,我就不能來探訪鄧將軍傷勢?」鄧義道:「多謝。不過我知道路從事是大忙人,一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路遺道:「鄧將軍是爽直之人,路某便明言了。我知道鄧將軍跟『竹林七賢』中的劉伶很有些交情,想必愛屋及烏,鄧將軍目下也為嵇康下獄而憂慮。如果我說我有法子救嵇康,鄧將軍可會相信?」

鄧義大感意外,表面卻不動聲色,問道:「嵇康一案由司隸府起頭,路從事是鍾司隸屬吏,何以反而要相助嵇康?不怕鍾司隸知悉後追究怪罪嗎?」

路遺笑道:「鍾司隸不會知道這件事,既不知道,又怎會追究怪罪?至於前一個問題,有付出,才會有回報,我助嵇康脫獄,當然也想要回報。」

鄧義道:「洛陽城中,想救嵇康的人數以萬計,路從事若有門路營救嵇先生,又想要回報,只要隨便找個有名望有來頭的人開口,譬如東園主人呂安,錢帛女子,隨君任取。路從事為何偏偏找上了我?」

路遺笑道:「因為我要的回報,須得由鄧將軍來給。」

鄧義心中反覆盤算,思慮許久,才謹慎地問道:「路從事預備如何營救嵇康?有把握嗎?」路遺道:「十足把握。至於怎麼做,鄧將軍到時便會知曉。」

鄧義道:「那麼路從事要的回報是什麼?」路遺道:「談及回報之前,先得有兩個條件:第一,今日路某與鄧將軍所談之事,無論成與不成,均不得再讓第三人知曉;第二,無論鄧將軍因此而推算或是知曉了我什麼事,我是指關於我路遺的任何事情,均須得保守秘密,不得外泄出去。鄧將軍得先答應這兩個條件,我方能說出回報到底是什麼。」

鄧義微一躊躇,即道:「這兩個條件都在情理之中,好,我答應了。」路遺道:「那好,我要的回報是,鄧將軍須得替我殺個人。」

鄧義一怔,問道:「什麼人?」路遺道:「我現下不能說,到時再告訴鄧將軍。況且鄧將軍受過杖刑,尚未痊癒,武功不及往日五成,現下告訴你,亦是無多大用處。不過為表誠意,我會先設法營救嵇康出獄,事情成功後,再向鄧將軍索要回報。若事不能成,今日之事,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見鄧義神色古怪,又道:「怎麼,看鄧將軍神情,似乎不大相信我的話?」

鄧義便坦然道:「路從事而今也有官家人身份,應當清楚當下局面,司馬大將軍雖未殺嵇康,但仍將他羈押在大獄,擺明不打算輕易放過。」

路遺笑道:「我雖不知司馬大將軍用意,但對鍾司隸的心思,卻是一清二楚,他正努力尋找機會,另尋罪名,要置嵇康於死地。」

鄧義道:「想救嵇康的人很多,更有不少權貴名士,這麼多人都做不到的事,路從事如何能做到?」

路遺道:「多說無用,請鄧將軍拭目以待便是。卻不知鄧將軍意下如何,是否願意同我達成協議?救人宜早不宜遲,而今能否救出嵇康,可全在鄧將軍一念之間了。」

鄧義正色道:「路從事不事先告知要殺之人是誰,鄧某實難應承。倘若我先答應了你,他日你要殺之人是我的朋友、我的上司,我又該如何自處?」

路遺道:「那麼我可以明白告訴鄧將軍,我要你殺的這個人,既不是你的親朋好友,也不是你上司,而是一個你從來沒見過、根本就不認識的人。」

鄧義搖頭道:「可這裡面變數仍然太多,就算我不認識對方,如果他是一個德行高尚的好人,我一樣難以下手。況且嵇康先生也絕不會允准用他人性命,來換得他自身出獄。」

路遺道:「鄧將軍有所顧慮,也不無道理,那好,我便退讓一步,先將對方姓名告知,我要鄧將軍殺的人,是東吳降將臨湘侯全懌。」

鄧義大為意外,問道:「路從事為何要殺全懌?是有私仇,還是舊怨?」

路遺道:「我要全懌死,自然有我的理由,但不必告知鄧將軍。不過日後解救嵇康先生成功,鄧將軍應該能猜到其中緣由。」又問道:「怎樣,鄧將軍是否願意用全懌性命,來換嵇康一命?」

鄧義沉吟道:「嵇康風範為人,世人皆知,他肯定不樂意我用他人性命來換他出獄。」

路遺道:「但鄧將軍已與我有約在先,今日之事不得對外透露半字,路某亦會做到,所以嵇康根本不會知道這件事,鄧將軍又何必擔心呢?」

對路遺突然冒出來的提議,鄧義很是動心。嵇康一案,他負有很大責任,是他指引文鴦、文虎屈服司隸校尉鍾會的陰謀,攀誣嵇康,由此才導致嵇康被逮捕下獄。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隨著嵇康系獄日久,他心中愧疚愈濃,尤其揣摩到司馬昭並無放過嵇康之意後,更是寢食難安,夙夜憂嘆。思慮良久,終於首肯同意。

路遺遂慨然道:「嵇康出獄之日,便是我上門索要回報之時,請鄧將軍安心等候。」拱手自去。

不久,便有東吳使者吳綱以嵇康親筆書信緩解大獄一事。鄧義從劉伶口中聽聞此事,駭然而驚,起初尚不能確定這件事與路遺有關,直到路遺找上門來,告道:「嵇康已然出獄,也是鄧將軍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鄧義滿腹狐疑道:「嵇康脫獄,全賴東吳使者吳綱帶來了其舊日書信,跟路從事有什麼關係?」路遺笑道:「這件事,完全是路某一力促成。」

鄧義難以置信,道:「你?路從事人在洛陽,又如何能與東吳一方取得聯繫?鄧某實在愚鈍,還請路從事明言相告。」又道:「我並非有意探究隱秘,但路從事今日登門,索取回報可是一條人命,鄧某必須得問個清楚明白。」

路遺便坦然相告道:「鄧將軍忘了我以前的真實身份了嗎?以前我是蜀國探子,而今仍然是。」

鄧義先是大詫,隨即恍然大悟,道:「原來當初路從事只是假意歸順鍾司隸。」路遺道:「當時我身份敗露在即,為了保命,別無選擇,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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