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鷹視狼顧

輾轉反側間,思緒漸漸模糊了起來——他看到魏武皇帝曹操持刀脅持著漢家天子,得意狂笑,聲震屋瓦。又見到三匹馬在木槽中吃草,曹操指著頭馬對其子曹丕道:「司馬懿非人臣也,必預汝家事。」又看到魏少帝曹芳被廢,起身離開宮殿,留下一個單薄而模糊的背影。轉瞬便望見新皇帝曹髦橫眉怒眼,大聲喝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與子別無幾,所經未一旬。

我思一何篤,其愁如三春。

雖路在咫尺,難涉如九關。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徐幹《答劉禎》

經過一個月的周密準備,司隸校尉鍾會終於得到文鴦、文虎的完整供述。他雖對結果早有預期,但真的拿到證詞時,還是相當激動,實在因為他暗中盼望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卷宗準備齊全後,鍾會也不派人去逮捕嵇康,而是趕來大將軍府。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案子中尚牽涉到司馬氏的姻親——山濤。鍾會很清楚,司馬昭忌憚嵇康聲名,如同當年司馬師忌憚夏侯玄一樣,除掉嵇康會稱其心意,但對於山濤,他卻沒有把握——司馬懿掌權時,山濤隱居不出;司馬師執政,山濤主動求官,司馬師雖授予官職,卻不無嘲諷;而司馬昭登上大將軍之位後,對穩重沉穆的山濤似乎青眼有加,日益重視起來,因而鍾會大張旗鼓行事前,需要徵得司馬昭的同意。

進來大將軍府時,正好遇到阮籍出來,阮籍不等鍾會招呼,翻了翻他那雙著名的白眼,便轉身往一旁去了。鍾會心中極是不快,然阮籍是司馬氏心腹,他動不了對方,亦無可奈何。

大將軍司馬昭聽鍾會簡略稟報後,大致翻了卷宗,臉上不見喜色,只問道:「文氏兄弟的證詞是真的嗎?」

鍾會道:「當然……」見司馬昭明顯冷笑了一聲,便及時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改口道:「這是文氏兄弟親口所述。」不答是真,就表明是假,只是一場針對嵇康的構陷。

司馬昭沉吟片刻,又問道:「為何一定要牽進山濤來?」

鍾會忙解釋道:「因為除了山濤,再沒有旁人能勸得動嵇康。」揣度司馬昭口氣,料想山濤是不能動,阮籍、王戎也是動不得,阮咸、劉伶太過懶散狂狷,連被誣陷的資格都沒有,便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換成向秀如何?」

司馬昭搖了搖頭,道:「『竹林七賢』除了嵇康外,其他人不要動,不然天下人都以為我司馬氏沒有容士之心。」

鍾會大為意外,一時摸不透司馬昭心意,只好道:「按照這份證詞,嵇康與毌丘儉之間,必須得有一個中間聯絡人。」

司馬昭道:「不是還有個呂安嗎?」鍾會因呂安兄長呂巽投靠了自己,暫時不欲對呂氏下手,只道:「呂安只是個詩酒風流的浪蕩子,而且之前長期在北方漫遊。」又道:「不過還有個劉寶,跟嵇康走得很近,他曾單獨到驛館拜訪諸葛誕長史吳綱,形跡極為可疑。」

司馬昭終於點了點頭,道:「就這麼辦吧。」鍾會道:「臣領命。」

大獄由此而興,劉寶人不在京師,嵇康先被逮捕入司隸府,司隸校尉鍾會親自坐堂審問。面對諸多證詞、證人,嵇康始終一言不發。由於嵇康的巨大聲名,此案轟動全城,人人都傳嵇康遭人構陷,作偽證的文氏兄弟亦遭到眾口痛罵。鍾會裝模作樣地審了幾天,因劉寶一時未能逮捕歸案,難以就此給嵇康定罪,只好先拖了下來。

這一日,鄧義扶杖出營,請文鴦、文虎到黃公酒壚飲酒。店家之子狄望聽說鄧義所請客人便是誣陷嵇康的文氏兄弟後,立即大罵了起來,還將剛送上的「千日醉」酒罈取走。

文鴦苦笑道:「而今我兄弟二人真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文虎很不服氣,道:「明明是大將軍和鍾司隸要找嵇康的碴兒,為什麼要將這筆賬算在我兄弟二人頭上?」

店家狄希挑簾出來,告道:「今日小店有事,要關門了,請三位自便。」文虎道:「怎麼,酒不給喝,門也不讓進了?」

狄希道:「足下是小文將軍吧?小店出門東拐,便是竹林,『竹林七賢』作竹林之遊的竹林,文將軍可移步那裡,好好想想,做人最要緊的是什麼。」文虎大怒道:「輪不到你一個小小店家來教我做人道理。」

剛好劉伶與史沛一道進來,劉伶忙叫道:「別吵,別吵。老狄,二位文將軍都不是壞人,你別趕人出去,快去拿酒上來。」

狄望衝出來道:「嵇先生不是劉先生最好的朋友嗎?文鴦、文虎誣陷嵇康嵇先生,害得嵇先生下了大獄,劉先生還說他們兄弟不是壞人?」

鄧義見文氏兄弟神色十分難看,只好道:「你們別怪二位文將軍,這全是我的主意。」

原來當日文鴦到首陽山軍營探訪,請他就鍾會攀誣嵇康一事出個主意,鄧義建議文鴦先順從鍾會的意思,同意作偽證誣陷嵇康。文鴦、史沛聽了均大惑不解。鄧義遂解釋道:「此獄勢不可免,只有做此選擇,事情還會有轉機,因為假供述就是假供述,明眼人均能看得出來。但若是等鍾會訊問二位文將軍時發現了端倪,那麼就成了鐵案,再也難以翻轉了。」

文鴦道:「鄧將軍是讓我迎合鍾會之意嗎?」鄧義道:「對,文將軍回城後,便去求見鍾會,表示你已經想通了,決定聽從他的安排。鍾會必定會告訴你如何如何去做,會盡量讓證詞不利於嵇康先生,你一切聽從他的吩咐安排。」

文鴦道:「如此,豈不是對嵇康先生大大的不利?」鄧義道:「不利是不利,但有一個好處,正如我前面所言,供詞是假的,總有人能看出破綻,這便有可能成為轉機。」

史沛道:「鄧郎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可對嵇康先生而言,確實有過這回事,鍾會提他上堂審問時,又該怎麼辦?」

鄧義道:「嵇康先生個性剛烈高傲,我猜他既不會承認,也不會否認,他一言不發,旁人都以為他不屑辯駁,如此,便愈發顯得鍾會是在有意攀誣他了。」

史沛道:「可既然是司馬大將軍要殺嵇康先生,鍾會不過是揣摩其意而已,大將軍就算知道是假供詞,照舊可以以謀逆的罪名處死嵇康先生。」

鄧義搖頭道:「嵇康先生是大魏駙馬,盛名在外,司馬大將軍新掌大權,要處死他,非得坐實罪名不可,不然難以服眾。嵇康不肯當堂承認罪名,旁人敬佩他才氣學識,均會猜測內中另有隱情,眾怒難犯,大將軍不得不考慮此節。」

文鴦道:「可當初夏侯玄聲名、地位不在嵇康之下,而且因為被軟禁在府,並未參與李豐、張緝等人的密謀,他被逮捕下獄後,為其求情者不計其數,但最終不還是被司馬師殺掉了嗎?」

鄧義看了史沛一眼,道:「那不一樣。李豐、張緝等人密謀兵變,預備奪權後,以夏侯玄代替司馬氏大將軍之位,還以皇帝名義擬好了假詔書,詔書上有夏侯玄任大將軍的字樣,因而即便夏侯玄並未預謀其事,但威脅實在太大,最終仍受株連被殺。」頓了頓,又道:「李豐、張緝謀變時,曾以假詔書命執掌禁軍大權的中領軍許允發兵誅滅司馬氏,許允接到詔書後,心中恐懼,未敢奉命,但也未揭發此事,所以後來……」

史沛忽插口道:「說來說去,嵇康先生的生死,仍在司馬氏一念之間。」鄧義道:「這也是沒法子中的辦法。只是這樣一來,文將軍的聲名怕是就此毀了。」

文鴦苦笑道:「我在世人心目中,早是反覆無常的小人,哪還有什麼聲名可言?若是能因此救嵇康先生脫此大獄,我再多戴一頂小人的帽子,也無所謂。」事情遂由此而定。

劉伶早從史沛口中得知緣由,也頗佩服鄧義的應變能力,狄希、狄望父子卻是此刻方才得知,聽了鄧義述說,仍是不解,問道:「為何作偽證誣陷嵇康先生反而是上策?」

劉伶道:「這裡面的關竅,一時難以說清。總之,二位文將軍不但不是壞人,還為此背負了罵名,受的委屈不小。」

狄希道:「雖然我父子仍不明白,但劉先生既然這麼說,想必便是如此。二位文將軍,實在抱歉……」文鴦擺手道:「不必抱歉,我兄弟二人本該受罵。久聞『千日醉』大名,這就請店家快些上酒吧。」

劉伶道:「我來陪二位文將軍飲酒。二位文將軍均是沙場猛將,戰無不勝,號稱『萬人敵』,我劉伶並不服氣,今日酒場遇到,不拼個你死我活,絕不罷休。看是你『萬人敵』厲害,還是我『天下第一酒鬼』厲害。」

史沛笑道:「看劉先生夾雜不清的,那都不是一回事。」

文鴦忙道:「劉先生酒量無雙,我兄弟二人甘拜下風。」劉伶道:「甘拜下風也不行,得正兒八經喝過才行。」

酒過三巡,鄧義問道:「朱夫人和貴公子可還好?」劉伶道:「剛收到家書,母子都好。」嘆了口氣,道:「我打算等嵇康這件事了了,便回鄉定居,一家人團聚,過些安生日子。」

史沛道:「那樣的話,劉先生就再也喝不到『千日醉』了。」劉伶撓了撓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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