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欲托遺音

何曾閨房私事嚴謹,飲食奢侈無度。他出身顯宦世家,卻不像一般世家子弟那樣好追求聲樂嬖倖。但其人性好奢侈,對美食更情有獨鍾,孜孜以求,其廚房所製作的饌餚遠勝王侯帝戚之家,每日花費不下萬錢。即便如此,何曾仍感到味道不佳,總說無下箸處。他每次參加宮廷宴會時,都不食用太官烹制的饌餚,認為它們不如自己家制的味美,無法下咽。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

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曹丕《燕歌行》

嵇康一邊說著,一邊大踏步進來,入來房中,見尚有外人,便住了口,問道:「這位是……」

張小泉撓了撓頭,也不知該如何介紹鄧義。倒是鄧義自己過來行了一禮,道:「嵇先生,我就是鄧義。」嵇康怔了一怔,微微點頭,道:「你……你好。」旋即轉身走了出去。

鄧義便又回身挑選兵器,卻見張小泉眼睛睜得滾圓,瞪著自己,不由得莫名其妙,問道:「怎麼了?」

張小泉道:「嵇先生很少待人這般客氣。鍾會你知道吧,他曾經來拜會嵇先生,在門前等了半天,嵇先生連一句招呼都沒有。」又上上下下打量鄧義一番,道:「你偷走劉先生的物事,明明不是什麼好人,為何嵇先生反而對你這般客氣?」

鄧義驀然會意,忙放下佩刀出來,見嵇康仍在堂中,便上前問道:「嵇先生是不是想問,劉寶是不是被人秘密捉了?」見嵇康默認,便道:「我想不會。」

張小泉跟出來問道:「什麼叫你想不會?」鄧義道:「因為如果是秘密捉人,必是要拷問什麼重要信息,大將軍府沒有這樣的地方,也沒有這樣的先例。拿人刑訊之類,通常都是司隸的事。」

張小泉道:「那會不會是鍾會……」鄧義搖頭道:「我覺得也不會。就在不久前,鍾會還試圖以王表和寒江的案子來構陷東園。如果他捉了劉寶,不會再多費神來想這些事。」

張小泉狐疑道:「你到底是哪方的?」鄧義不答,只上前深深作了一揖,道:「嵇先生如果信得過我,就由我來追尋劉寶下落如何?」

嵇康目光炯炯,問道:「你為何要這麼做?」鄧義道:「就當是我對劉伶劉先生的一點歉意好了。我們以三日為限,三日之後,我若還不能尋回劉寶,只怕就再也無能為力了。」

張小泉狐疑道:「你是暗示劉寶只有三天可活嗎?」鄧義忙道:「不是這個意思,是我自己,我三日後要外出辦事,怕是不能再回來。」

張小泉問道:「嵇先生意下如何?」嵇康道:「鄧君出面尋人,自然比我等方便得多,嵇某也很感激。如果我請張鐵匠從旁協助,不知鄧君是否會介意?」言外之意,仍是不信任鄧義,想讓張小泉從旁監視,但他語氣溫暖平和,聽起來令人如沐春風,毫無不快之感。

鄧義躬身道:「一切但憑嵇先生吩咐。」嵇康道:「甚好。多謝。」又大致說了經過情形——

劉寶是夜半自行離開了東園,嵇康一早才發現,以為他去了南城驛館拜訪老友吳綱,但今日呂安到驛館拜會時,才知道劉寶根本沒有來過。

張小泉道:「會不會是去了別的朋友家。」嵇康道:「而今我們幾個老朋友都住在東園,劉寶不會再去別的地方。我擔心的是……」

張小泉道:「嵇先生擔心什麼?」嵇康搖了搖頭,道:「沒什麼。劉寶下落,就拜託給二位了。」向鄧義行了一禮,又謝過張小泉,這才施然離去。

鄧義一直送出門外,再回身時,張小泉已取了一柄長刀出來,告道:「我猜你武功走的是剛猛路數,這把刀應該最合適。」鄧義道:「多謝。明日我便會把錢送來。」

張小泉道:「雖然你在幫嵇先生的忙,但那是你自願,我是不會因此給你減錢的。」鄧義道:「那是自然。」

張小泉道:「這個劉寶,就這麼大半夜地消失了,一點線索也沒有,我們要如何尋起呢?」

鄧義道:「我猜嵇先生最擔心的是劉寶已經遇害,不妨就從這點開始找起。」張小泉大吃一驚,問道:「什麼遇害?你是說劉寶已經被人殺了嗎?」

鄧義道:「昨晚寒江被人殺死在洛河邊,湊巧在東市通往東園的路上。而劉寶離開東園前往南城驛館,也要經過那條路,如果他剛好撞見了殺人,也許會被兇手順帶滅了口。但這只是一種可能,我們不妨到寒江遇害地點,看是否能在現場找到兩個人的血跡。」剛要轉身,卻又被張小泉一把扯住,愕然問道:「怎麼了?」

張小泉道:「為什麼你們都這般聰明,轉瞬就能想到這些,我卻總是拐不過彎來?」鄧義笑了一笑,道:「人有一樣絕活,就已經足夠了。張鐵匠武功蓋世,還有什麼不滿足?」

張小泉摸摸腦袋,笑道:「說得也是。」又道:「老實說,你這個人還真不討厭。抱歉啊,我昨日劃傷了你,也是迫於無奈。」

鄧義搖了搖頭,道:「那不算什麼。若不是張鐵匠那幾刀,我還真看不到她柔情的一面。」張小泉道:「她是誰?是那個兇巴巴的史沛嗎?」鄧義不答,只道:「我們走吧。」

二人一路打聽,來到寒江被殺之處。時值冬季,洛河也失去了往日滔滔之勢,變得懶洋洋起來,河面上洋溢著濃厚的臃腫之氣。河風吹拂,陰冷絲絲入骨。

鄧義四下查看一番,道:「現場全被官差和圍觀的人群弄亂了,好在天寒地凍,也沒留下太多腳印。」

張小泉道:「我看到那邊有一大攤血跡,應該是寒江倒地之處。這邊斑斑點點的血跡,應該是他與兇手格鬥時受傷留下的。我怎麼覺得有點不對呢,這有兩道迸射血線,都是圓在前、尾在後,應該都是寒江身上的,但是……」

鄧義驀然醒悟,道:「有兩名兇手,這兩人一左一右,同時刺中了寒江,才會造成如此血跡。」又道:「如果劉寶是因為撞破殺人而被殺,那麼他的遇害地點也應該在附近,但四周再沒有別的血跡。也許是我想錯了。」

張小泉道:「最好是你想錯了。再說了,如果劉寶被殺,屍體應該是就近丟進河裡,為何兇手不將寒江也如此處置呢?」鄧義道:「那樣才是高明之處,即便日後水中浮屍被發現,官府會認為這是兩起獨立的案子,並無關聯。」

二人又在附近細細搜尋一番,仍未找到支持劉寶被殺一說的實證。鄧義便道:「那麼就先假定劉寶還活著,我們按照嵇先生的推算,仍然假定劉寶要去南城驛館,沿著這條路趕去驛館,一路上看是否能發現線索或是證人。」張小泉道:「附近亦有好幾家客棧,或許有人看見過也說不準。」

到南城驛館附近的河陽客棧打探時,有夥計記得見過昨晚有個穿褐色長袍的男子經過,道:「當時我在掩門,正好看到他經過,便特意多問了一句是否要住店,他理也不理,便匆匆走了。」

張小泉大喜過望,問道:「你看到他往哪個方向去了?」夥計道:「往西去了呀。」又道:「大半夜的,他不住店,腳下還如此匆匆,多半是去驛館了。」

張小泉道了謝,出來與鄧義商議道:「嵇先生說劉寶那身褐色長袍很是顯眼,夥計看到的必是劉寶無疑。這裡距驛館不足一里,驛館的人卻說沒有見過他,那麼必然是半途出了事。」

鄧義道:「劉寶半夜出門,必有急事,或許有人有心阻止他與吳綱會面。」

但這其中尚有疑問,劉寶是臨時起意出門,連嵇康都未知會。按照常理推測,他必然是想到了什麼要緊事,必須得儘快趕到驛館告訴吳綱。姑且稱阻止劉寶的人為某甲,劉寶深夜趕往驛館,只是隨機事件,某甲不可能事先預料到。就算他一直在東園外監視,發現了劉寶出門,但為何不早下手,而是要等到劉寶快到驛館時呢?這一節顯然說不通。

那麼最可能的是某甲在驛館外監視,發現劉寶深夜到來,於是上前攔阻,綁架或是殺害了劉寶。

二人便將驛館附近細細搜過一遍,未發現血跡等可疑物證。張小泉略略鬆了口氣,道:「看來劉寶人沒死,只是被綁走了。」

鄧義道:「這裡離驛館很近,事情發生時又是半夜,驛館日夜有驛卒值守,說不定當值驛卒聽到了什麼。」於是趕來驛館打聽。驛卒很是不耐煩,道:「我們南城驛館是郵驛 ,日夜有人進出,自家的動靜就已經夠多了,哪裡還會管外面的?」

鄧義問道:「那麼昨晚可有外人進出過驛館?」驛卒道:「這裡是官家驛館,除了驛卒,住的都是外地來京公幹的官吏,都是外人,日夜都有人進進出出,我哪能人人記得?」

鄧義便從懷中摸出一顆金珠,遞了過去,道:「勞煩驛君再好好想想,昨晚可有什麼可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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